在帝国元首屋大维看来,
跟政敌的妻子或女儿上床是监视敌人的最佳方式。
因此,这种游龙戏凤并非风流韵事,
更非伤风败俗,而是为国捐躯。
初生牛犊
亚平宁半岛像靴子一样伸入地中海,它的名字也叫意大利。意大利(Italia)可能是奥斯坎语Italos的希腊语化形式,意思是牛犊之国。
不过,半岛上真正的初生牛犊,是罗马。
罗马在意大利中部。在这里有一条台伯河,西北岸叫埃特鲁斯坎(又译伊特鲁斯坎、埃特鲁利亚、伊达拉里亚),住着埃特鲁斯坎人;东南岸叫拉丁姆,住着拉丁人。
拉丁人是罗马人的祖先。
罗马的历史是在传说中开始的。根据这个传说,公元前753年4月21日,也就是中国的周平王东迁洛阳以后十七年,一个名叫罗慕路斯的人在帕拉丁山丘上建立了一座城市,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为罗马(Roma/Rome)。
这当然并不可靠。
更靠不住的是,罗慕路斯和他的双胞胎兄弟被说成是战神马尔斯的儿子。他们哥俩被叔外祖父抛弃后,一只母狼喂活了他们,后来又被牧羊人夫妇抚养成人。因此,这只警惕而机敏的母狼,便成了罗马城的标志。
罗马人是“狼崽子”。
尽管谁都知道狼崽子的传说只能姑妄听之,罗马人却宁愿相信这是信史。罗马作家李维甚至告诉我们,罗慕路斯在建城时曾经这样对众人说:上天赋予我们使命,总有一天我们罗马将成为世界的首都。
这话当然兑现了,不过是在很久以后。
实际上,从传说中的罗马建城,到罗马共和国的真正诞生,他们有两个半世纪默默无闻,甚至是在埃特鲁斯坎人的统治之下。就连“罗马”这个名字,也可能是埃特鲁斯坎人给他们起的,意思是“河上之城”。
不过,埃特鲁斯坎人虽然使用一种非印欧语,却把字母引进了罗马。这是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学来的,而希腊人则是腓尼基人的学生。腓尼基人是世界上第一套拼音字母的发明者,也是印度、阿拉伯、斯拉夫字母的祖师爷。
罗马人从埃特鲁斯坎人那里学到的东西还有:犁,城市排水设施,住宅的前庭结构,拖袈(长袍),以及执政官出行时的排场:十二名扈从每人肩扛一束木棒,当中插着一柄战斧,以此象征国家的权力和权威。
这个仪仗或权杖,就叫法西斯(fasces)。
但,尽管埃特鲁斯坎人帮他们规划了城市,包括街道布局和卵石铺路,罗马人依然保留了拉丁语,也创建了自己的社会结构和政治组织。这些结构和组织是那样地与众不同,以至于罗马人的文明也只能另辟蹊径。
那就让我们来认识一下。
构成早期罗马社会的是氏族,每十个氏族组成一个胞族,叫库里亚。每十个库里亚组成一个部落,叫特里布。三个特里布(即三十个库里亚)构成罗马城市公社,全体成员则构成罗马人民。
罗马人民(拉丁文为Populus Romanus)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贯穿了罗马历史的始终。所有执政者都要以人民的名义行使权力。他们的盟国被称为“罗马人民之友”,政治对手则被宣布为“罗马人民的公敌”。
代表罗马人民的是人民大会,也叫库里亚大会,由全体成年男子参加,按照库里亚分组议事。每个库里亚有一票表决权,有权选举执政者,决定战争和判决。
不过,人民大会只是权力机关,决策机关却是元老院。元老院其实就是江湖大佬们的议事机构。选举和立法都是先由元老院拿出方案,再由人民大会表决。
这样的政治制度,我们应该不难理解。
事实上,元老院是罗马真正的权威和灵魂。罗马人在书写他们国家时,通常缩写为SPQR,意思是“元老院和罗马人民”(拉丁文为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看懂罗马的政治和历史。
最高执政者则叫勒克斯(Rex),也就是罗马王。不过,罗马王是终身制,而不是世袭制。老王去世后,新王只能由元老院和人民大会选举产生,没什么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显然,他更像一个终身制的总统而非国王。
这就是共和国诞生之前的罗马,历史学家把这个时期称为“王政时代”。如果说这也是君主制的话,那么,这种君主制跟中国的君主制是大为不同的。
君主制的中国叫天下。
君主制的罗马叫公社。
天下的治权来自上天。
公社的治权来自人民。
权力来源不同,授权方式也不同。在中华,邦国时代是上天授权天子,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大夫;帝国时代,则是上天授权天子,官员代理皇权。结果,封建制的天下分崩离析,郡县制的帝国治乱循环。
王政时代的罗马就不会这样,因为他们理顺了关系。
权力主体:罗马人民。
权力机关:人民大会。
决策机关:元老院。
执行机关:罗马王。
作为君主制,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权力在理论上属于人民。然而罗马人仍不满意。公元前509年,他们驱逐了最后一个勒克斯,并顺手一刀终结了王政时代。
被驱逐的这个罗马王叫塔克文。他是一个埃特鲁斯坎人,也是一个篡位者和杀人犯。在谋杀了先王塞尔维乌斯以后,他既未经人民大会选举,又未经元老院同意,就自说自话登上了王位,并统治这个国家二十五年之久。
塔克文遭到驱逐,根本原因是公然藐视罗马的政治传统和游戏规则。他从来没有向元老院征求过任何意见,也从不问人民大会是否同意他的决策。当然,没有全副武装的卫兵保护,他也绝不走出宫门一步。
于是,此人有了一个外号:傲慢者塔克文。
傲慢者塔克文在军事和外交方面都堪称天才,在国内却积累了足够的怨恨。他的第三个儿子更是出格,居然在到亲戚家做客时,持剑强奸了年轻貌美的女主人。
受辱的女人用短刀杀死了自己。临终前,她呼吸艰难地要求在场的男人为她复仇。这些男人是闻讯以后匆匆赶来的,其中便包括她的父亲和丈夫,以及丈夫的朋友即罗马共和国的缔造者布鲁图。
烈女的遗体被放置在罗马广场,布鲁图则向围拢过来的市民发表了演说。愤怒的市民一致同意将国王和他的全家驱逐出境。因此,当在外征战的傲慢者塔克文赶回罗马时,他面对的是紧闭的城门。
成功驱逐了国王的布鲁图,在罗马广场上召集了人民大会。他提出了改变政体的建议,并要求全体市民指天发誓:从今往后,任何人都不得登上王位,不得侵犯罗马人民的自由,更不得有个人的专制和独裁。
提议得到了通过。也许,集权的王政体制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血气方刚的初生牛犊罗马人认为,他们需要的不再是一位国王,而是自由和法律。
罗马共和国诞生了。
此刻,是中国春秋的鲁定公元年。
但在罗马,却是共和元年。而且,这一制度将延续五百年,比两汉的总和还要长。
保卫共和
创建了共和国的布鲁图当选为第一任执政官。
执政官就是原来的罗马王。不同的是,他的任期只有一年(可以多次当选),而且执政官有两个。两位执政官有着相同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否决对方的决策。因此,他们不得不精诚团结,互相协商,谁都不能专横跋扈。
当然,他们也无法滥用权力。
必须把权力关进笼子。这个现代国家反复强调的政治理念,罗马人在两千五百年前就已经明白。
即便如此,当一名执政官,尤其是在共和之初,仍必须像中国的周公一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因为人民对这种新制度还不信任,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变成国王,布鲁图和他的新制度都必须接受考验。
考验说来就来。
祸端是一群年轻人惹出的。他们不满于元老院里尽是些老家伙,便密谋推翻共和政体,迎回被逐的塔克文。为此,他们秘密集会,并歃血为盟。
消息泄露后,小伙子们被押上了审判庭。
审判是在人民大会上进行的,被告则包括布鲁图的两个儿子。所有的眼睛都看着执政官,另一位执政官的脸上则流下了眼泪,因为被告当中也有他的亲戚。
看来,这些叛国者是死不了啦!按照规定,两位执政官必须意见一致,否则判决无效。
布鲁图决定实行家法。
没错,在罗马,家长对子女有生杀大权。
布鲁图问儿子:你们为什么不为自己辩护?
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
布鲁图连问三遍。
他的儿子还是选择沉默。
布鲁图便对卫兵说:现在交给你们了。
刑罚当场执行。两个年轻人被脱去衣服,双手反绑接受鞭打。皮开肉绽之后,又被用斧头砍下了脑袋。所有人都不敢正视这一场面,只有布鲁图镇定自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直到行刑完毕才离开现场。
另一位执政官坐不住了。最终,他辞去了职务,并主动亡命国外,罗马人也依法不再追究。
布鲁图大义灭亲,是因为他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共和国树欲静而风不止,塔克文人还在而心不死。得到密谋失败消息的塔克文,也果然卷土重来。最后,在保护共和国的战斗中,布鲁图壮烈牺牲。
现在,要接受考验的是瓦莱里乌斯。
瓦莱里乌斯是在前面那位执政官辞职后补选的,并在反复辟的斗争中与布鲁图并肩作战,然而罗马人却对他产生怀疑并表示不满。因为奏凯归来时,他的战车居然用了四匹白马,他们家的住宅也气势不凡。
罗马人怀疑:这家伙莫非要称王?
瓦莱里乌斯听到舆论,立即拆毁了自己的豪宅,然后在地价便宜的地方盖了一座简朴的房子。任何人都可以在那里自由出入,他们家的大门永远向罗马公民敞开。
这让我们想起了刘邦。
刘邦称帝后,萧何便在长安营建未央宫。对此,刘邦不以为然。他说,天下未定,民不聊生,怎么能大兴土木?萧何却说,正因为天下动乱,才需要建设帝都。更何况,没有壮丽的宫殿,又岂能显示天子的尊严?[1]
显然,这里面没有道德问题,有问题的是制度。
瓦莱里乌斯保卫共和,也正是从制度入手的。他制定了一系列法律。比方说,过去由国王掌管的国库,改由财务官管理;对法务官做出的判决,公民可以向人民大会提起诉讼;如果有人觊觎王位,则剥夺其生命和财产。
这些法律让罗马人一片喝彩,瓦莱里乌斯也被称为“亲民者”,意思是维护公共利益的人。
六年后,鞠躬尽瘁的瓦莱里乌斯与世长辞。由于执政官并无薪水,这位亲民者又早已家财散尽,他的家人连丧葬费都拿不出来。最后,是罗马公民自发捐款,才总算为他举行了葬礼。罗马的女人,则为他服丧一年。
享受这一待遇的,此前还有布鲁图。
布鲁图牺牲了,瓦莱里乌斯也已去世,共和政体却在罗马站住了脚跟,四百多年间无人敢动称王的念头。
罗马人,选定了自己的路。
共和的罗马异军突起。他们征服意大利,称霸地中海,吞并西班牙。公元前241年,也就是楚考烈王率领的六国联军在秦王嬴政的函谷关前不战而走时,罗马已经有了最早的海外行省西西里。两年后,又有了萨丁尼亚及科西嘉。到张骞通西域时,这样的行省有九个。希腊变成了他们的阿卡亚省,迦太基则变成了阿非利加。
地中海的历史,只能由罗马人来书写了。
在这个时候,罗马人应该想起那些共和国的缔造者和保卫者。他们不是一两个人,也未必都是大人物,甚至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士兵,却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比如穆奇乌斯。
穆奇乌斯是在行刺波塞纳时被俘的。后者是埃特鲁斯坎联邦的一个国王,也是一名骁勇的战将。为了帮助塔克文夺回王位,波塞纳亲自带兵前来攻打罗马。他对穆奇乌斯的行刺怒不可遏,燃起大火准备动用酷刑。
然而穆奇乌斯却毫不畏惧。他拿起一支火把放在了自己的右手心,人肉烧焦的气味让所有人都为之动容。面不改色的穆奇乌斯告诉波塞纳:决心保卫共和的罗马人并不怕死,国王陛下最好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波塞纳放弃了帮助塔克文复辟的想法,再也没人能够动摇罗马人的选择,尽管后来他们自己改变了路线,罗马共和国也最终变成了罗马帝国。然而,正如共和的建立并非一人之功,走向帝制也不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有一大群人在推波助澜。
但恺撒,则无论如何要算一个。
被杀的岂止是恺撒
公元前45年,盖约·朱里亚·恺撒有了一大堆官衔和头衔:任期五年的执政官,终身保民官,终身独裁官,大元帅,大教长。此外还有一个尊号:祖国之父。
这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有学者认为,共和政体在这时其实已经死去,只不过还需要一段埋葬的时间。
其实恺撒的大权独揽,并非罗马人从共和迈向帝制的第一步。第一步是苏拉迈出的,头衔是无任期独裁官。这个头衔非常重要,正如王莽篡汉必须先当大司马。
那么,什么是独裁官?
跟西汉的大司马一样,罗马的独裁官也是在原来的制度之外发明出来的。只不过,汉武帝发明大司马是要向宰相夺权,而罗马人发明独裁官却是为了授权。
事情得从执政官说起。
前面说过,罗马共和国的执政官是两个人。这当然是为了防止权力的滥用和王政的复辟,但在实际操作中却问题多多,尤其是在战争年代。战争,必须令行禁止,独断专行,两个人权力相当可怎么指挥呢?
早期的办法,是一个执政官带兵出击,另一个留守家中;或者一个指挥骑兵,一个指挥步兵。最可笑的是按日轮流指挥,结果当然一塌糊涂。
于是,独裁官产生了。
按照规定,当国家处于紧急状态时,元老院有权任命独裁官。除了无权改变政体,独裁官享有绝对的权力。在他行使这一特权期间,执政官和其他高级长官都必须停止活动,或者听命于独裁官,所以叫独裁。
当然,既然叫独裁官,那就只有一个人。
为此,罗马人规定,独裁官可以有二十四个肩扛法西斯的刀斧手做开路先锋。这是执政官的两倍。意思也很清楚:集两个执政官的权力于一人。
不难看出,这样的独裁官很容易就会变成国王。然而要保住一个政体,有时就得做出有违这种政体理念的事情,只不过必须小心翼翼,并加以限制。
因此,独裁官的任期只有六个月。
这样看,苏拉成为无任期独裁官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虽然三年后他就辞去职务隐居乡下,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苏拉破了例,势必后继有人。
现在轮到恺撒。
恺撒是亚历山大的崇拜者,业绩和魅力却丝毫都不逊于亚历山大。几乎所有人都同意,他是目光敏锐的政治家,战无不胜的军事家,口才一流的演说家,才华横溢的文学家。孟德斯鸠曾经这样评价恺撒:无论率领哪支军队,他都是胜利者;无论生在哪个国家,他都是领导者。
当然,恺撒也有毛病。
他虚荣。为了掩盖秃顶,会长年戴一顶桂冠。他好色。他的生活放荡不羁,一生中有许多女人。他骄傲。他在公元前47年前往小亚细亚平叛时,写给元老院的捷报居然只有单数第一人称的三个拉丁文词语:veni, vidi, vici,意思是:我到了,我见了,我胜了。
然而,尽管恺撒备受争议,有两点却毋庸置疑:他不是伪君子,也不是胆小鬼。公元前49年1月1日,被政敌庞培操控的元老院下令收回他的兵权,继而又宣布他为人民公敌,恺撒却在十天后就到了卢比孔河。
这是山南高卢行省与罗马本土的界河。身为行省总督的恺撒一旦过河,依法就要被视为造反。
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