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九点,空旷的居民楼,五层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叶萧警惕地打开房门,用手电照亮来人的脸——是旅行团里那四十多岁的男人,他的名字叫成立,是黄宛然的老公。他穿着一套昂贵的睡衣,漆黑的楼道里没有其他人了。
“那个法国人醒了?”
穿着睡衣的成立点点头,叶萧和厉书便跟他下了楼梯。
来到四楼的大房间里,客厅里站着个十五岁的少女,那是成立和黄宛然的女儿秋秋。少女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沉默寡言让人难以亲近。
主卧室里躺着那个受伤的老外,黄宛然正坐在旁边照料他,叶萧走上去问:“他怎么样?”
烛光照着黄宛然的脸,这个三十八岁的温柔女人,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轻声回答:“伤口的情况都不严重,现在看来已经没事了,刚才他醒过来一会儿,还能够说话了。”
“说了什么?”
“好像是法语吧,我没听清楚。”
这时,躺着的法国人又开始说话了,吐出几个法语单词,屋里谁都听不懂。厉书坐到床边对法国人耳语了几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懂法语?”
“不,我说的是英语。”
厉书继续和法国人说话,而法国人也似乎听明白了,便吃力地用英文回答他。叶萧担心他的身体,但黄宛然示意没有问题。成立走上来搂住她的肩膀,冷眼看着屋子里的人们。
幸好这法国人也会说英文,而厉书的英文听起来很棒,两人简单地交流几句。然后厉书用中文转述道:“他是法国人,全名叫‘亨利·丕平’,今年三十五岁,常住在巴黎。”
亨利睁大恐惧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还有这陌生的屋子,窗外无尽的夜雨,以及那点幽暗的烛光。厉书急忙用英文安慰他,告诉他这里都好人,他们救了亨利的命。叶萧又催促道:“他怎么会昏倒在路上的?”
厉书追问了好几句,黄宛然给亨利喝了口水,他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了。厉书赶紧做了同声翻译:“他们是法国来的旅游团,全团人是昨天到的清迈,今天早上就出发去兰那王陵了。”
“他们也路过那吃猴脑的村子了?”
“不,他们早上八点就出发了,很早就开过了那个村子,没有停留下来午餐。”
成立摇摇头说:“看来法国人要比我们走运。”
厉书又和亨利沟通了几句,费力地翻译说:“他们是在车上吃的午餐,这时公路上出现了一条狗——那条狗从路的中间横穿了过去,大巴开得太快来不及刹车,当场就把狗轧死了。”
“真惨啊!”
黄宛然面露恶心地拧起了眉头,也许她在家也是养狗的。
叶萧叹了一口气:“其实,长途司机经常碰到这种事情,特别是在这种山路上,就怕这些小猫小狗出现,倒霉的话会车毁人亡!”
“法国旅行团的司机停了车,本想把车头收拾一下就开走,突然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老太太——亨利说这老太太简直像传说中的妖怪,披着长长的白头发,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穿着一件全身黑色的衣服,长得不像当地的泰国人,眼窝深深地陷进去,鼻梁高高的像吉普赛人。”
接着亨利又说了一大堆英文,看来精神已恢复许多了。厉书用中文解释道:“那个老太太抱着被轧死的狗痛哭,看来和这条狗的感情很深。她浑身沾满了狗血,口中不停念着咒语。司机想要把她劝开,但她凶狠的样子让人害怕。车上的游客们都很怜悯她,大家凑了一百欧元赔偿给她,但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将一百欧元的大钞撕碎了!”
成立轻蔑地说:“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欧元长什么样吧。”
厉书也不理会这家伙,继续做亨利的同声翻译:“老太太撕碎了欧元后,又对着旅行团的大巴,念出了一长串似乎是诅咒的话,还用狗血在大巴车身上画了什么符号。司机也被她吓住了,不敢去擦那个符号。亨利也说不清楚符号的具体样子,总之十分怪异。司机再也不管老太太了,继续开着旅游大巴前进。大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司机突然浑身发抖抽搐起来!”
黄宛然已听得入迷,仿佛在看一部恐怖电影,急忙又给亨利喝了一口水。法国人看着窗外的雨夜,战战兢兢地说了许多英文,语气越来越恐惧。
叶萧已基本听懂了,但仍让厉书口译一遍:“司机像被邪魔附身,车子在公路上乱开起来,而亨利也被晃得晕车了,打开窗把头探出去要呕吐。没想到大巴竟冲出了悬崖,正好把他整个人都甩出车窗。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后的车子上惨叫声一片,接着就摔倒在公路上,失去了知觉。”
“这小子真是因祸得福啊!”成立摇了摇头说,“不然要在悬崖下送命了!”
亨利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用英文问车上其他人怎么样了?但厉书没有直接回答他,担心可怕的真相会刺激到他,只说在公路上发现他一个人躺着。
然后,黄宛然要亨利继续休息,成立让她到另一个屋睡觉,由他在旁边陪着法国人。
叶萧和厉书走出房间,嘱咐黄宛然把门窗锁好。他们又看了十五岁的秋秋一眼,这少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像被塑料薄膜包裹着,鲜艳而难以触摸。
他们走上黑暗的楼梯,回到五楼的房间内。叶萧重新点亮了蜡烛问:“你相信那法国人说的话吗?”
“难以置信——法国旅行团的司机突然中邪了?是那个老太婆的诅咒吗?”厉书不禁坐倒在沙发上,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你知道蛊吗?”
“蛊?”
叶萧当然这是什么,只是装作不懂的摇摇头。
“中国西南地区和东南亚常见的巫术,也可能是一种毒术和昆虫控制术,通常都是由老太婆来下蛊,被施了蛊的人就会遭到大难!我编过好几本关于‘蛊’的惊悚小说,许多次深夜看稿之后就失眠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吧。但是,我觉得这个法国人可能在撒谎!”
“为什么?”
“直觉——警官的直觉。”叶萧不动声色地说道,“也许今天是一个离奇的日子,我们也才会来到这个离奇的城市。”
“离奇?”
正当他们绞尽脑汁之时,窗外的黑夜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地板和墙壁都开始摇晃……
“天哪!那是什么?”
他们恐惧地扑到了窗口。
此刻,三楼的窗玻璃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巨响如雷鸣般震耳欲聋,随着外面倾盆而下的暴雨,整栋楼都在瑟瑟颤抖着。
“啊!”
林君如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吓得躲进了墙角里,一大团灰尘把她的裙子弄脏了。一盏壁灯也从墙上掉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巨响而摔得粉碎。另一个女孩赶紧吹灭了蜡烛,免得蜡烛倒了引起火灾。
在屋子陷入黑暗的同时,那声巨响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三十秒后,一切又恢复了死寂,只有黑夜里永无止尽的大雨。
“是什么声音?”林君如依然藏在黑暗的墙角,双手抱着头说,“以我在台湾的经验,这可能是高强度的地震!”
“你果然是台湾人?”
“我是在台北出生长大的——地震后的一分钟内是最具有破坏性的,七年前我妈妈就死于‘920’大地震中。”
“对不起。”
时间又过去了三分钟,但地板和墙壁没有再摇晃,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林君如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把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外面的雨夜漆黑一团,只能隐隐看到绿树对面的建筑物。林君如长吁了一口气,但心底依旧没有平静下来,七年前的悲惨经验告诉她,等待灾难将要发生的时刻是最恐惧的。
除了外面的大雨声外,她还听到了某种轻微的声响,对面那女孩子在做什么?屋里没有一丝光线,看不清对方的脸,那声音就如飞虫舞动翅膀般轻微,悠悠缠绕在两个年轻女子的耳畔。
林君如忍不住打开手电,一圈白色的光束里,是对面女子半睁的眼睛,还有她鬂边挂着的耳机——原来她在听MP3。
“哎呀,我还以为是地震又要来了呢!”
对面的女子二十五六岁,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大眼睛,在手电光束下宛如一尊佛像。她似乎没听到林君如的话,依旧戴着耳机背靠着墙,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安然不动地闭上双眼。
林君如佩服地摇摇头:“你真能静得下心来啊!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随时可能会有大地震。我都已经一身冷汗了,你却好像还在度假。”
其实,对方已经听到她的话了,便报以一个神秘的微笑,鼻尖微微扬起,嘴角嚅动着说:“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是音乐。”
“音乐?”但在这寂静冷酷的夜晚里,音乐实在是太不搭界了,林君如苦笑一声说,“有这么重要吗?”
对面的女子却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像是在享受这种恐惧的感觉,忽然睁开眼睛,用异常标准的北方话说道——
“当音乐响起,你便如同置身于海洋中,每一个出现的音符就像激起的浪花,抚面而过;你想要抓住她,但她早已经过你的身体漂向彼岸,所以面对音乐,你只能静静地听。”
她的声音不快不慢,在手电光圈里送出声波,荡漾在这黑暗的屋子里,似乎能溶化所有的寂静,还有林君如那本能的恐惧。
“啊——”林君如果然也被她打动了,便关掉了手电光束,让对方继续在黑暗中听MP3,“你说的真好!”
“呵呵,这不是我说的话。”
“那是谁说的?”
“苏格拉底。”
原来是古希腊哲人说的话啊,看来苏格拉底先生也是个音乐发烧友,让林君如想起台北和上海的“钱柜”来了。
“对了!”林君如突然拍了拍脑袋,“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萨顶顶。”
“听起来有些耳熟,你是做什么的?”
黑暗中闪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搞音乐的。”
“歌手?”
对方沉默了片刻回答:“也算是吧。”
“天哪,我想起来了,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演唱,非常好听!萨顶顶?就是你?”
“对,你也可以叫我顶顶。”
两个年轻女子在黑暗中的对话,却未曾等到那预料中的猛烈余震。顶顶摘下MP3的耳机,站起来点燃了蜡烛,昏黄的光照亮她的脸,长长的睫毛下明亮的眼睛,配合着眼线和脸的轮廓,竟有种敦煌壁画里女子的感觉。
“顶顶?怪不得你这张脸很熟。”林君如这才坐在床上,这是一张双人大床,应该是一对夫妻睡过的。她摸着自己的肩膀说,“在这种吓人的地方,我一个人肯定睡不着,我们两个都睡在这好吗?”
“好吧。”
顶顶盘腿坐在床上,却没有睡觉的意思。她在想这次旅行发生的一切,从刚到泰国就发生的政变,到大城古城见到的令人惊叹的佛像。还有今天从清迈出发,旅行团一路上的惊心动魄。下午,她惊奇地见到了一座群山中的城市,就像睡着了一般寂静无声。脑中被隐藏的记忆,仿佛一下子被唤醒了——就是它,眼前的这座城市,神秘缭绕着的雨雾,将她从遥远的北京召唤至此。
还有,傍晚从厕所出来时见到的男子。她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小说里的事,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从镜子里看到他那双眼睛,却好像被一层雾遮盖着,他想说什么?
林君如已经吃力地躺下了,她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嘴里自言自语:“今夜还会有余震吗?”
而顶顶依旧盘腿坐着,她细细的腰身和身体的轮廓,都酷似黑暗中沉睡的神像。忽然,她听到了什么——不是窗外的巨响,也不是地震时的前兆,而是客厅里轻微的细声,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就像从她的心上爬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总算站到了地上,轻轻地来到客厅里,用手电照射着每一个角落。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她们的行李箱有些不对劲,林君如的箱子还破了个洞。那声音又从厨房响了起来,顶顶踮着脚尖走进去,只见几条黑影从地下穿过。她心跳剧烈加快起来,用手电扫射着地下,一直追到了卫生间里。
光束正好对准了浴缸,她看见几只硕大无比的老鼠!
黑色的老鼠飞快地跳进浴缸,又钻进了敞开的下水孔,它们像蛇一样扭动身体,迅速消失在手电光束中。顶顶吓得几乎摔倒了,她拼命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找来一堆破布,将浴缸的下水口牢牢地塞住。但她还是不放心,又用一脸盆的水压住它。
突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后肩,顶顶毛骨悚然地回过头来,却看到林君如茫然的脸:“你看到什么了?”
“老鼠。”
林君如面如土色道:“啊?”
“老鼠都跑了,很大的老鼠。”
“在地震、海啸、台风等自然灾害到来前,最先有反应的通常都是老鼠,它们会预知到灾难发生并逃命。”
顶顶却不动声色地回到卧室:“那就让灾难早点发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