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子楚终于松了一口气,手中的镰刀也掉到地上。车上则是一片掌声,大家都在为他们的勇敢而叫好。
叶萧和摄影师互相拍了拍肩膀,其实背后全都是冷汗了。他们又向车上关照了几句:“我们现在去前面探路,你们千万不要随便出来走动,必须要等到我们回来!”
说罢,三个男人手里端着“武器”,顶着大雨向前面的山路走去。
摄影师拍拍叶萧的胸口说:“你这里的伤要紧吗?”
“只是被抓破了点皮,没事的。”当警察受伤是家常便饭,叶萧也确实没感到什么,他倒是对这个长头发的摄影师很感兴趣,“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你刚才的斧头救了我的命,要不然我就成了一具没有眼睛的尸体了。”
摄影师潇洒地大笑起来:“呵呵,小事一桩,有啥好谢的。”
“我叫叶萧,你呢?”
“好,兄弟,我叫钱莫争,平时四海为家,拍几张照片糊口饭吃。”
“钱莫争?”孙子楚终于忍不住插话了,“莫争钱?真是好名字啊。”
三个男人一路说笑着走出几百米,在曲折的山路上转过几道弯,突然发现眼前横亘着一座大山——无数的石头和泥土,像建筑材料堆积在路上,随着大雨变成数条小溪,山上还不断有碎石滚落。
他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是人类战争中的轰炸,还是大自然的无边神力?
“泥石流!”
摄影师钱莫争大喊道,他走过全世界很多地方,当然也看到过这种自然灾害。通常是山区暴雨时,容易引发这样的山洪倾泻。这条道路就此被吞没了,任何车辆都无法通过。这里的地质条件很不稳定,随时还可能爆发第二次。
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绝望地摇了摇头,只能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当三人回到旅游巴士时,司机正披着雨衣检修撞坏的部件。车上的人们全是期待的目光,以为前方救援者就会来到。但叶萧如实地告诉了他们坏消息,立即把大家都打回到了十八层地狱。
难道今天就要被困死在这绝境了?
“大家不要惊慌!”叶萧站在当中高声道,“至少这里没有爆发战争!我们一定会有脱困的办法。”
忽然,车下响起一阵发动机的声音,司机兴奋地跳上车说:“汽车修好了!”
旅行团又是一阵欢呼,仿佛绝境逢生。所有人都已归心似箭,原路返回清迈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司机迅速把车倒了出来。挡风玻璃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缝。在狭窄湿滑的山道上,他小心翼翼地将车掉了一个头,然后飞快地向清迈开去。
众人总算吁出了一口气,今天的旅程真是无比惊险,连兰那王陵的影子都没看到,就险些自己变成了殉葬品。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大多闭上眼睛打起了磕睡,只有叶萧还紧盯着车窗外。
胸前的T恤被山魈的铁爪划破了,虽然伤口不深,几乎没什么感觉,早就凝固结痂了,但若再深半寸就可能会送命。叶萧现在才感到后怕,仿佛四周砌起了看不见的墙,将他牢牢地困在当中。或许,来这遥远的泰国并不是旅游,而像古时候的罪犯,发配流放到天涯海角。
虽然叶萧想要努力看清车外的路,眼皮却越来越重了。阵阵寒意从身下袭来,心底有个声音在猛烈地挣扎,大脑已渐渐陷入了黑暗。
另一个世界的黑暗……
似乎已沉睡了一辈子,叶萧再度从梦中惊醒。
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全车人也随之而震醒。他下意识地抓紧把手,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车窗外仍是无边无际的大雨,万丈悬崖也看不见了,两边是深深的峡谷,旁边有条暴涨的溪流,中间夹着这条崎岖的公路。
他怔怔地看了几秒钟,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从座位上跳起来说:“不对!我们没有从这条路走过!”
是啊,下午过来的一路上,他都仔细观察着路边景物,但绝没有现在看到的情况——他们从没来过这条峡谷,旁边的溪流也完全陌生,车子并没有按照原路返回,司机究竟要带大家去哪里?
周围的人也看出了不对劲,纷纷恐惧地吵闹起来,叶萧冲到司机旁边问:“这是在往哪里开?”
“对不起!”司机终于把车停了下来,脸上布满了绝望与愧疚,“我也不知道。”
“什么?”旁边端着DV的小伙子刚睡醒,发现情况不对,便着急第问,“你也不知道?”
司机用结结巴巴的汉语回答:“我……我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但开着开着……就感到有些……不对劲了……好像不是刚才开过的路……但我又记不清……是哪里开错了。”
导游小方也刚打了个盹儿,醒来心急如焚地问:“是不是开到哪条岔路上去了?”
“我也想不起来……也许下雨天看不清……也许我们全车人都……中邪了?”
“中邪?”小方也不客气了,“胡说八道!”
叶萧摇摇头说:“算了,再急也没用,还是让司机安心开车吧。我看他也是心里太着急了,要是再来个不小心,我们全车人就真的完蛋了。”
转头再问玉灵,但她也搞不清楚:“对不起,刚才我也没看清是哪条岔路。奇怪啊,我是在这附近长大的,却从来都不知道有这个峡谷!”
玉灵用泰国话安慰着司机,让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一些。她想让司机掉头返回,却发现这里的路太狭窄了。这样长度的旅游巴士,根本没有掉头的可能,总不见得一直往后倒车吧?最后,还是决定车子继续往前走,若前面有开阔的空间,便可以让司机倒车回去。
叶萧再看看手机,依然没有任何信号。其他人的表情更加绝望,真是刚脱险境又入虎口。
车子在峡谷间穿梭,叶萧探出车窗看了看头顶。两边崖壁竟如刀削似的,起码有五六十米高,如同两堵高大的石墙,当中夹着一条羊肠小道。上头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耀眼的白光落入昏暗的峡谷,连带着无数冰凉的雨点。
司机茫然地向前开着车,峡谷中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有眼前那一条道路,不知通向世界的哪个角落。
巴士又颠簸着了十几分钟,道路随着岩壁弯弯曲曲,司机不停地打着方向盘,车子没有任何掉头的机会。
车上的人越来越着急,“墨镜男”第一个叫起来:“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啊?什么时候能回到清迈呢?今天真是好一个‘驱魔节’啊,村民们把魔鬼驱到我们身上了,再跟着我们的车子一起走了,怪不得村民们要好好感谢我们呢!”
“好了,你有完没完?”一个明显“台湾腔”的女生打断了他的话,“真是讨厌!让司机安心开车吧。”
这荒无人烟的峡谷底部,犹如弦乐的共鸣箱,雨声被反复回荡放大,简直震耳欲聋,不时伴奏着某种野兽的嚎叫。就当整个旅行团都陷于绝望时,峡谷突然走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堵高耸入云的山崖。
原来这峡谷是一条断头的死路!
它就像个狭长的口袋,也像人体内的盲肠,底部早已被牢牢结上了。
司机踩下了刹车。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在绝壁的最底部,挂着数十米高的藤蔓,像女人的长发一直拖到地上。旁边有片小型的瀑布倾泻而下,正是峡谷溪流的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绝路?叶萧不甘心地用拳头打着自己,而司机则几乎瘫软在驾驶座上了。其他人都恐惧地叫喊起来,全车人十几号人乱成了一锅粥,就像被逼入绝境的军队,身后还有大军追杀。
叶萧让导游小方打开车门,独自冒雨跳下车。瀑布高高溅起水花,谷底似千军万马呼啸。他仔细看了看脚下的路,虽然布满了碎石和野草,却还能看出是用沥青铺的,当中还有油漆白线的痕迹,显然是人工修筑的公路,但为何要在这只有进口,而没有出口的“绝路”里呢?
不,不可能没有出口的!叶萧走到车子前方,抬头观察了周围形势,密集的雨点落到他眼睛里。在昏暗的峡谷底部,头顶的光晕令人目眩,“一线天”也被收住了口。
真是猿猴飞鸟亦难越过的天险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的藤蔓上,那茂密的枝叶后头似乎还有什么。叶萧禁不住伸手摸了摸藤蔓,却没有想象中的粗壮,似乎是最近才新长出来的。他用手拨开眼前的枝叶,发现里面竟然是中空的!
藤蔓后隐藏着一条隧道!
叶萧欣喜若狂地回到了车上,指示司机立刻向正前方开去。导游小方还以为叶萧精神错乱了,要把车子往绝壁上头撞。
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司机小心翼翼地踩动油门。随着眼前的藤蔓越来越近,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挡风玻璃与藤蔓碰撞了,绿色的枝叶像瀑布散开,里面不是冰凉的岩石,而是黑暗的虚空。
司机打开了大光灯,照出一条幽暗深长的隧道。随着车子的前进,藤蔓由车子的前方滑到后方,每扇车窗都像被长发抚过了一遍,直到全车都没入黑暗中。
坐在最后一排,照顾受伤老外的前女医生,回头看了一眼车后——藤蔓如巨大的幕布重新合上,他们进入了一个空旷的舞台。
隧道之旅——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这是条双向两车道的隧洞,内部形成规则的圆拱状,底下的道路相当平坦,相当于内地的高等级公路。
许多人都想到了火车隧道,突然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无尽的铁轨与车轮碰撞声,等待回到天空下的光芒。其实,隧道里还有许多滴水的声音,只是被汽车的轰鸣声掩盖了。里面没有灯光,只能借助汽车自身的灯,照出前头十几米的距离。司机必须开得很慢,时速还不到20公里。
叶萧注意了一下时间,开进隧道是下午四点半,现在是四点三刻了,车子仍然在黑暗里行驶,这么算来至少有好几公里——要比黄浦江底下的隧道还要长,不知这隧道顶上又是什么?隧道的另一端呢?
突然,车窗外闪过一些白色光点,在黑色的洞壁上分外醒目。大家都被吓了一跳,那些光点就像在空中漂浮,忽隐忽现又一闪而过。仿佛某些人的眼睛,又像是长明灯,孙子楚想起了古代坟墓常见的鬼火。
“这就是地底的鬼魂吧?”
不知哪个女孩轻轻说了一声,马上引起一片女生的尖叫。叶萧却拍了拍司机的手说:“不要停,继续开下去。”
“鬼火”渐渐停息,漫长的隧道却仍永无止尽,前头还有大大的弯道,黑暗中只看到车前的灯光。叶萧忽然产生某种错觉,仿佛这十几个人已回到了母体。是啊,每个人在生命的开始,都要经历一条漫长而艰险的隧道。
羊水已然破裂,母亲艰难地呼吸,胎儿睁开眼睛,努力穿越分娩中的产道——如果隧道的尽头不是地狱,那将是他们的又一次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