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看,这镯子咱们家是不是也有一个?”九儿从阿凤手中拿过玉镯,递在了母亲面前。
“咦,”凝香接过玉镯,也是诧异,当年她带着九儿离京时,身上并无多少首饰,唯有这一双玉镯,当初来到此地落脚后,她便是将其中的一个给当了,换了处清爽的宅院居住,另一个一直留在家中,不成想这一只怎会出现在此。
茶老板迎了出来,见凝香手中拿着玉镯,便道;“梁夫人,这镯子可不是你们家的那只,这是方才有个过路的客人,他有个女儿和阿凤一样的年纪,看见阿凤就想起了女儿,便将这镯子给了阿凤。”
茶老板说完,向着茶肆里一指,道;“您瞧瞧,那客人刚走,茶碗还热着哩。”
凝香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真见那一张桌子上搁着一只碗,隐隐的冒着热气。
那镯子在此地几经辗转,落到旁人手里也是寻常。凝香与茶老板打过招呼,便将玉镯递给阿凤,自己则是揽过九儿的身子,温声道;“走吧,娘今日要早些带你回家,昨儿教你的那些绣活,你到了眼下还不会做。”
九儿吐了吐舌头,与阿凤挥了挥手,跟着母亲往家走去。
而在官道,骏马依旧马不停蹄,向着北方越行越远。
终究是情深缘浅。
南辕北辙,
不复相见,
彼此相念,
各安天涯。
------------------------------全文完-----------------------------
番外一
江南的初春,湿润且清新。
毛大娘起了个大早,刚出门,就见自家那个美貌的女邻居已经起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母女两俱是眉目如画,肌肤雪白,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当真跟一副画似得。
“哟,梁夫人,这一大早的,您这带着九儿是要去哪啊?”毛大娘是个热心肠,看着母女两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当即上前相问。
那梁夫人抿唇一笑,丽色顿生,毛大娘看在眼里,心里只一个劲儿的赞叹,这般美貌的女子,也不知从何而来,自打七年前便领着女儿在这小城里落脚,起先城里的一些泼皮无赖见她家里没有男人,有事无事就会去她们家门口绕上几回,就跟那没头苍蝇似得,却又不知是何缘故,未过多久,这些人便都是老实了,就连在大街上见着了这对母女,也都不敢多看一眼,只道这娘两背地里是有些来历的,沾染不得。
毛大娘倒没觉出这梁夫人有啥来历,几年街坊做了下来,她只觉得梁夫人性子温和,柔美娇俏,又做的一手好女红,就连家务也收拾的井井有条,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标致人物。
头两年,她瞧着这母女两相依为命的过日子,虽说家境还算殷实,可身旁总不能没个男人。她也曾旁敲侧击的打听过,问过九儿的爹爹在哪,怎么一直没瞧过他。
每当她这般问起,梁夫人总是温婉一笑,被问急了才说上一句,夫君在远处做生意,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一等,就是七年。
毛大娘生的黝黑粗壮,生平最瞧不惯梁夫人这种貌美娇弱的女子,历来都觉得这种女子是狐狸精,骨子里一股浪劲儿,最会勾人。可日子一年年过去,这梁夫人虽说是风华正茂,却最是循规蹈矩,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领着女儿安安分分的过日子。年岁久了,毛大娘对梁夫人改观不少,此时询问,也是一腔好意,这般美貌的娘两,出了远门委实是让人挂心。
“毛大娘,我要带九儿往北疆走一趟,可能要过一阵子才回来了。”
“啥?去北疆?”毛大娘闻言,顿时愣住了;“这好端端的,去那劳什子北疆做啥?不是我说,梁夫人,您这娇滴滴的身子骨,哪里能走这么远的路。那北疆荒凉不说,风沙都能把人给吃了,哪是你和九儿该去的地方?”
凝香闻言,只弯了弯唇,也没多说,待雇好的马车赶来,遂是拉起女儿的手,与毛大娘告别。
毛大娘留在原地,瞧着马车越行越远,心里一个劲儿的嘀咕,怎么也想不通这平白无故的,梁夫人为何要带女儿去那样远的地方。
马车中,母女两依偎在一处。
“娘,北疆在哪,远不远?”九儿昂起脑袋,向着母亲看去。
凝香想起北疆,眼瞳中便是浮过一丝恍惚,她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发丝,柔声道;“北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娘带着你去,你听话,好不好?”
九儿点了点头,白净的小脸满是乖巧,她往母亲的怀里偎了偎,又是道;“娘,咱们为什么要去北疆?”
凝香瞧着女儿的面容,九儿有着弯弯的眉毛,杏仁般的眼睛,这些都像她。唯有那挺直的鼻梁,却像极了那个人。
凝香伸出手,轻轻的点了点女儿的鼻尖,她时常会看着女儿,一看就是许久,似是要透过的女儿的小脸,看见另一个人。
“娘一直没和九儿说,九儿有一个哥哥在北疆。娘带你去看他,九儿不是一直都想有个哥哥吗?”
九儿听了这话,顿时拍起了小手,双眼睛更是璀璨如星,喜道;“娘是说真的?我真有个哥哥?他在北疆?”
凝香抚着女儿的笑颜,唇角也是浮起两弯梨涡,对着女儿道;“是,九儿有个哥哥,再过些日子,就是哥哥十二岁的生辰,咱们去给哥哥庆生,好吗?”
九儿用力的点了点头,凝香捏了捏女儿的小脸,也是微微笑着,将孩子揽在了怀中。
马车一路疾驰,不分昼夜,向着北疆行去。凝香丝毫没有留意,在她们的马车之后,悄无声息的跟上了两个男子。一路伴做客商,护在母女两人左右。
北疆位于塞外苦寒之地,历来风沙漫天,寒风刺骨,凝香多年前曾在北疆住过多日,对北疆的严寒已是深有体会,九儿自有记忆以来,一直住在风景如画的江南小城,哪里来过这般偏僻苦寒的地方,当马车刚入北疆境内,九儿已是招架不住,撇起小嘴,看样子就快哭了。
凝香将衣裳给孩子捂好,瞧着女儿委屈的小脸,自然也是心疼。
“九儿别哭,再过几日,咱们就能看见哥哥了。”
“嗯,九儿不哭,娘和九儿说过,爹爹是个大英雄,我是他的女儿,我不能哭。”
蓦然听得孩子说起那个人,凝香心口大恸,鼻尖却是酸了,有温热的水汽充斥在眼角,曾几何时,她是那样爱哭的一个女子,她的喜怒哀乐全系在那一个人身上,竟不知,她究竟为他落了多少眼泪。
可这七年,她却再也不曾哭过。
凝香吸了吸鼻子,对着女儿勉强笑道;“是,九儿的爹爹是大英雄,九儿不哭,娘也不哭。”
话虽如此,当马车驶入北疆后,多年前的回忆那样汹涌,她一直以为自己忘了,那么多刻骨铭心的过往,早已随着岁月一道逝去,可直到回到北疆,回到这一处曾经魂牵梦萦,历经喜乐哀怒的地方,她才知道,自己压根没有忘。
脚下的热土,曾是那人誓死捍卫的地方,曾是他们相依相守的地方,也曾是他们痛失稚儿的地方。
一桩桩,一样样,尽数埋在记忆深处,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纵使这么多年来,那个人的名字一直被她强压在脑后,到了此时,那三个字却在心里翻涌着,叫嚣着,想要破腔而出。
梁泊昭.....
凝香攥紧了手,直到指甲掐紧了皮肉,她才算是将心神收回,与女儿说起旁的事,有意将那人遗忘。
到了晚间,凝香领着女儿,寻了处供往来商旅歇脚的客栈打尖,雇来的车夫早已困倦,与母女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是进了房间歇息。
凝香将九儿哄睡,自己却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她悄悄起身,从怀中取出了一对玉镯,拿在灯下细细打量。
当日她离京时身旁并未带什么首饰,唯有这一对镯子,即便式样朴素,到底也是宫里的东西,拿到当铺,纵使被老板压价,换来的银子也足以她们母女衣食无忧。
本想,也就这样了,她与那个人,便如同这双玉镯般,终究是分开了,再也不会凑到一块去。哪曾想,她还会从茶老板的手中看见这一只被自己当掉的镯子。
本以为,那镯子在当铺中被人赎走,几经辗转,也不知落入何人手中,本以为,那日只是个寻常客商,机缘巧合将镯子送于阿凤,本以为......
都不过是本以为。
当她挽起女儿的手,拉着孩子回家时,她才渐渐琢磨出了不同。
有一瞬间,她心如刀绞,痛的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即便是曾经远在京城,看着他与那高高在上的公主,一道守着他们的儿子时,她的心也没有如此痛过。
她回到了茶肆,沙哑着嗓子,向着茶老板打听那留下玉镯,路过的客商样子。
茶老板见她脸色雪白,纵使惊疑不定,却还是将那人的相貌细细告诉了她。
茶老板说,那人身姿魁伟,相貌英挺,有着浓黑的剑眉,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隆鼻高挺,棱角分明。
说完,茶老板的目光落在九儿身上,犹豫了半晌,方才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梁夫人,我说一句,您可莫往心里去,细瞧下去,你家九儿倒与那客人有点像,尤其是这鼻子,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得,这....”
茶老板欲言又止。
凝香浑身发凉,一颗心好似被人攥在了手里,时不时的用力一捉,疼的她透不过气来。
原来,真的是他。
“那人,以后还会来吗?”她的声音轻如尘埃。
“那客人说,他从京城而来,途中路过此地,怕是往后,再也不会来了。”
凝香强撑着,又是问道;“那他,有没有说去哪?”
茶老板到了此时,已是看出了点眉头,猜那过路的客人与凝香母女该是有些渊源的。见凝香相问,便如实作答;“客人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
凝香心头酸楚难耐,泪水顿时冲进眼眶,她竭力忍住了,她就那样站着,隔了好一会,才喃喃问;“那他,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茶老板在汗巾上抹了把手,指向了北方;“那客人往官道上走了,他骑着马,怕这时已是去的远了。”
凝香回过身,向着北方的官道看去,除却扬起的灰尘,她什么也看不了。
“梁夫人,这镯子虽是那客人送给阿凤的,但想来也和你们家的那只是成双成对的,这只镯子,夫人还是拿去吧。”
茶老板做了多年生意,早已练成了人精,连这镯子也怕是大有来历,再想起曾经听过的那些传言,遂是双手奉上,让凝香收下。
凝香素净的指尖发着轻颤,好容易才将那玉镯接了过来,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谢过茶老板,又是如何牵过女儿的小手,往家走去。
半路上,她看见几个官差,在城墙上贴上了告示,周遭的人全是围了上去,未几,喧嚣声便是响了起来。
原来,当今皇上已是退位,将龙椅传给了皇长子。
“这皇上正值盛年,咋一声不响的说退位就退位了,那皇长子才多大,一个垂髫小儿怎生打理国家。”
有人聚在一处,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倒不必担心,我听说皇长子生母是袁妃娘娘,这袁妃娘娘可了不得,就连皇上的那把龙椅都有袁娘娘的一份功劳,有她在,姓梁的江山乱不了。”
“可这好端端的,皇上干啥要退位?这退了位,他是要做啥?难不成也像皇后那样去了离宫,做一对神仙?”
“可不是,想当初皇上推翻前朝时,那可是费了大工夫的,一个不小心就是诛九族的大事儿,这怎地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一句话音刚落,围观的诸人皆是出声赞同,凝香木怔怔的站在那里,她竟不知自己是不是在做梦,那个人用了半生心血,九死一生,方才得来的江山,又怎么会不要了?
“娘,九儿饿了。”直到女儿摇了摇她的手,才将她的神智拉回,凝香想要出声,却压根开不了口,只怕刚一张嘴,便是抑制不住的哭泣。
那一步步,都如同走在刀子上,她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退位,为什么要抛下江山,抛下永宁,抛下梁庭?
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有那一只玉镯,被她紧紧的攥在手心,与家里的那只凑成了一双,自那日起,便被她贴身收藏。
犹如此时,凝香又是将这一对玉镯取出,她的双手轻柔的抚过每一寸的玉质,虽是相同的两只镯子,其中的一只却远比另一只显得温润,正是茶老板所给的那只,一看就知是被人时常抚摸,才会有这般细润的光泽。
凝香举起了那一只镯子,就在这寂静凄清的寒夜里,在他曾经守护过的疆土里,在埋葬着他们儿子的土地里,她的泪水猝不及防,一颗颗从眼眶里滚了下来,打在那细腻的玉质上,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即便与他在一起时,自己总是哭的多,以至于被他戏虐的喊成“眼泪袋子”,可这样多年过去,她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她也一直以为,自己这一辈子的泪水早已全给了他,离开了他,她是再也不会哭泣了,可谁曾想到,看见了这只玉镯,她却还是一如从前般的泪流满面,又变成了那个“眼泪袋子。”
凝香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直到一声稚嫩的“娘....”落进耳里,她慌忙擦干眼泪,回过身就见九儿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床头看着自己。
她强撑出一抹笑意,走到了女儿身边,温声道;“九儿怎么醒了?”
九儿伸出绵软的小手,轻轻的抚上了母亲的面容,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睛,女孩的声音娇嫩,小心翼翼的问着凝香;“娘,你是不是想爹爹了?”
孩子轻轻的一句话,却直戳凝香的心口,她微微侧开了脸,刚刚压下的泪水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是九儿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见母亲落泪。
小小的孩子慌了神,只楼主了母亲的脖颈,话音里也是带了哭腔;“娘,你别哭,爹爹都不要咱们了,我们也不要他了。娘,有九儿陪你,你不要在想爹爹。”
凝香搂过女儿的身子,这小小的孩子,本该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公主,本该过着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却要跟着她过着这等苦日子。
而她的父亲,又何曾不要她们,是她,是她选了那一张和离书,也是她带着孩子离开了他,是她,先不要他的啊。
凝香抚上女儿的发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反反复复的说着一句话;“是娘对不起九儿,是娘对不起你....”
想起那人,凝香只觉得心神欲裂,她不知他身在何方,当年,他也是这般漫无目的,孤身一人的来到了罗口村,而今,他亦不知会去哪里落脚,又会不会,再遇上另一个“香妻”?
北疆,风沙大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凝香与九儿俱是裹着头巾,一步步向着墓园走去。
两年前,在这孩子十周年忌日时,她曾想过要带女儿过来,可偏生赶上九儿起疹子,凝香不敢大意,便是耽误了下来,直到如今,才算成行。
虽说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可那个不曾谋面的孩子,仍是会牵动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一想起这个孩子孤零零的躺在北疆,凝香总是会心如针扎,那是她为心爱的男人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们一心期盼的孩子。
终于,到了那可怜孩子的墓前。
本以为只是个小小的土包,没成想,那墓前却是竖了一块碑,凝香这些年因着九儿随着教书先生念书,也是认了不少的字,竟能瞧出那墓碑上刻得不是别的,正是“爱子梁庚之墓”几个大字。
那字迹苍劲有力,她一眼就能认出是他的亲笔。
梁庚,她从不知道,他竟也为那孩子取了名字。
那坟上已经长满了杂草,可这墓碑却是崭新的,凝香直直的盯着那墓碑,竟是痴了般。
“娘,”九儿摇了摇凝香的衣袖,道;“哥哥在哪?”
凝香声音沙哑,几乎颤抖的不能言语;“哥哥,就在这里。”
九儿看了墓碑一眼,才明白原来哥哥早已不在人世,她心里也是涌来两分难过,可毕竟还是个孩子,没过多久便是将此事抛在了脑后,蓦然,一阵风沙吹来,将那墓前的沙子吹散了些,九儿眼尖,一眼瞧出那下面藏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