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和孔子都不变态,
他们为青年男女的性爱
留下了自由的空间。
三月三的中国情人节,
演出了东周版的《花儿与少年》。
爱国贼
鲁国那个跟家君唱反调的家臣,叫南蒯(kuǎi)。
南蒯是季孙氏封地费邑的宰。照规矩,季孙氏把费邑承包给南蒯后,自己就不怎么管事,所以南蒯在那里当了三年老大。但,当南蒯决定背叛季孙大夫、支持鲁国国君时,费邑人却不干了。他们把南蒯抓起来,对他说:过去我等听命于先生,是因为忠诚于主上。现在先生有了那种想法,我辈却没有这等狠心。那就请先生另谋高就吧!您老人家的理想抱负,上哪儿不能实现啊!
众叛亲离的南蒯只好卷起铺盖走人,抱头鼠窜逃到了齐国。幸运的是,齐国倒也收留了他。
有一天,南蒯伺候齐景公吃饭。
景公突然端起酒杯说:你这叛徒!
南蒯不知景公这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景公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脸都绿了,一肚子委屈地辩解说:微臣岂敢叛乱,不过想强大公室而已。这可是爱国呀!
旁边的齐国大夫却反唇相讥:身为家臣,爱的什么国?你罪过大了去了![1]
奇怪!爱国有罪?
不。爱国无罪,只不过要有资格,并非人人都能爱。诸侯爱国就是对的,因为他是“国君”。大夫爱国也是对的,因为他是“国人”。家臣爱国,则“罪莫大焉”。
家臣爱国,何罪之有?
僭越。
换句话说,就是通房大丫头把自己当成了大老婆。
前面说过,封建是一种秩序。它确定的君臣关系和效忠对象,也是有层级的。具体地说,从上到下,天子之臣是诸侯,诸侯之臣是大夫,大夫之臣是士(家臣)。从下到上,家臣忠于大夫,大夫忠于诸侯,诸侯忠于天子。
这就是礼。
因此,诸侯可以“爱天下”,大夫可以“爱国”,家臣则只能“爱家”。严格按照这礼法的规定去爱,才叫忠。越级非礼而爱国,就是“爱国贼”。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齐景公只把南蒯叫做“叛夫”,算是客气。
那么,费邑的邑人,为什么可以反对他们的总管南蒯,越级忠于季孙氏?
因为按照邦国制度,天下只有一个,封区只有两级。封到采邑,就不再分封。家臣不是君主,只是大夫派出的代理人。邑人也不是家臣的臣,而是大夫的臣,即“家人”。他们的道德义务,是“忠君爱家”,不是“忠君爱国”。这跟季孙大夫的是非对错没关系,跟南蒯的政治立场更没关系。
礼,只认秩序,不管是非。
后果当然很严重。依照这个“忠君原则”,诸侯如果对抗天子,大夫就应该跟着对抗;大夫如果反叛诸侯,家臣也会跟着反了。周的灭亡,就因为此。
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是非讲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怎么操作?
讲得清并可操作的,只有秩序。
秩序贯穿着邦国制度。井田是经济秩序,宗法是社会秩序,封建是政治秩序。这就一要明差异,二要定等级。井田制区分公私,于是有公田、私田;宗法制区分嫡庶,于是有嫡子、庶子;封建制区分君臣,于是有人、有民。人是贵族,民是平民和奴隶。这是“阶级”,三等。天子是超级贵族,诸侯是高级贵族,大夫是中级贵族,士是低级贵族。这是“等级”,四等。此外还有公侯伯子男,是诸侯的“爵级”,五等。
由此可见,秩序即等级。它像井田一样形成序列,叫井然有序;像阡陌一样条理分明,叫井井有条。事实上,等级分明的周社会,就是一块“井田”;秩序井然的周制度,则是一口“井”。周公和他的继承人,以愚公移山的精神挖井不止,终于挖得深不见底,单等我们跳下去。
这口井,就叫“伦理治国”。
好大一张网
什么叫“伦理”?
伦,是一个很晚才有的字,甲骨文和金文都没。它的本字,应该是“仑”(仑),金文的字形像栅栏。后来加上单人旁,变成“伦”,有类比(无与伦比)、匹敌(精彩绝伦)、条理(语无伦次)等意思。
其实,伦,就是次序和类别。如果乱了次序,错了类别,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就叫不伦不类。
最重要的次序和类别,是人类社会的,叫“人伦”。按照后来儒家的说法,人伦主要包括五种人际关系: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叫“五伦”。规范五伦的道理、法则和仪式,就叫“伦理”。
伦理的核心,是“名分”。
名分就是名位和职分,也就是一个人的社会身份、社会地位和社会角色,以及相应的权利、义务和待遇。地位特别高的,还有爵号和车服。爵号是“名”,车服叫“器”。名和器合起来,就叫“名器”。
名和器是统一的。名不同,器也不同。比如祭祀用的礼器,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都是鼎奇数,簋偶数。祭祀时的乐舞,天子八佾(读如义),诸侯六佾,大夫四佾,士二佾。祭祀穿的礼服,天子十二旒,诸侯九旒,上大夫七旒,下大夫五旒。旒(读如流),是垂在冕前面的珠串。士没有冕,也就没有旒。
名分,决定着待遇、规格、谱。
所以,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极其看重名分。妻们固然会严防死守,小老婆也不能“妾身未分明”。比如《红楼梦》里的花袭人,是最早跟贾宝玉上床的。但因为没有“走程序”,结果便连妾都不是,只能嫁给别人。
名分,简直就是命根子。
没有人可以不要名分。没有名分,就没有面子。面子是名分的标志,也是人的脸面,或脸谱。摆出来,就叫“摆谱”;有了它,就叫“有谱”。有谱就靠谱。这就可以交往,可以“面对面”。否则,就“对不起”。
对不起的意思是:双方面子的尺寸差距太大,面子小的一方即便想“面对”,也“对不起”。
难怪我们“死要面子”。
其实,面子可以要,也可以给。小妾扶正,副职转正,是实实在在地给;称小老婆为如夫人,管芝麻官叫大老爷,是客客气气地给。但无论虚名还是实惠,也无论是赠送抑或索要,前提都是你得认同伦理,看重名分。只要你把名分当回事,所有程序便会启动。从此,你就成了电脑里的数据,任由纲常伦理的软件处理。
这是一张蜘蛛网,而且弹性很好。
能够逃出这张网的人很少。你出家?庙里有师父。你落草?山寨有头领。你自主择业?业内有行会。你浪迹江湖?江湖有门派。你不可能绝对一个人生存。只要归属于某一群体,那就要有名分。只要接受名分,那就仍在五伦。所以苏东坡“长恨此身非我有”,但发完牢骚,照旧回家睡觉。什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根本做不到,也没当真想过。[2]
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宗法伦理,将传统社会的所有人都“一网打尽”。
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是那只蜘蛛。
因此,尽管秦始皇憎恨封建,汉高祖厌恶儒家,却都不反对伦理治国。秦始皇的政策,是既要依法治国,又要道德礼仪,只不过把德和礼都纳入法。因此,他除了推行“车同轨,书同文”,还要求“行同伦”。
汉高祖也一样。他在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时,便让儒生叔孙通重新制定了礼仪,以此作为君临天下治理帝国的工具和手段。于是,以纲常伦理为核心的礼乐制度,便不但没有因为邦国变成帝国而被废除,反倒一直延续到清。
这绝非偶然。
便宜了谁
讨厌儒家的刘邦,后来确实尝到了礼治的甜头。
那是西汉王朝的建国之初,大乱虽平而天下未定,跟西周初年的局势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追随武王伐纣的,是姬姓和姜姓的贵族,比如太公望、周公旦、召公奭,以及其他方国的豪酋。虽然他们在殷商眼里是蛮族,文化程度其实都不低,个个都是风流人物。
刘邦的队伍就差得多。除张良是贵族,韩信算是破落贵族,其余的,陈平是无业游民,萧何是蕞尔小吏,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自己则是地痞无赖,基本上是草台班子。
何况此时,礼坏乐崩已经几百年。像周武王那样严格按照礼制来举行开国大典,他们哪会?未央宫建成后,刘邦大宴群臣,居然乘着酒兴对太上皇说:过去老爸总骂我不如二哥能干,将来生活没有着落。现在请您老人家看看,是二哥挣下的产业多,还是我的多?殿上群臣也跟着起哄,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完全没有体统。
这简直就是群魔乱舞。
叔孙通他们自然看不下去,大汉朝廷也不能是土匪窝子。于是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刘邦同意制定礼仪,文武百官、功臣勋贵也都进学习班培训。从此御前设宴,人人庄严肃穆,规行矩步,行礼如仪。刘邦自己也喜不自禁。他余味无穷地说:老子今天才晓得,当皇帝还真他妈的过瘾!
当然过瘾。伦理、道德、礼仪,原本就是为了让草民们安分守己,君主们坐稳江山。秦汉以后,历朝历代都坚持伦理治国和礼乐制度,原因就在于此。
实际上所谓“五伦”,最重要的就是君臣。除朋友外,父子、兄弟、夫妇,也都可以看作君臣关系。父亲是家君,丈夫是夫君,长兄如父也是君。反过来也一样。或者说,君臣如父子,同僚如兄弟,正副职如夫妻,怪不得叫“家天下”。
政治伦理,注定了是家庭伦理的“国家版”。
那么,家庭伦理,最重要的是什么?
和谐。家和万事兴。
这就要讲名分,重称谓,守规矩,尽孝心。比如跟父母亲说话,必须自称“儿子”。如果父亲是君王,则自称“儿臣”。跟哥哥说话,要自称“小弟”。如果哥哥是君王,则自称“臣弟”。跟丈夫说话,要自称“妾”。如果丈夫是君王,则自称“臣妾”。对父母,要“早请示,晚汇报”,叫“晨昏定省”。父母的年纪,必须挂在心上,还得“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他们健康长寿,惧的是他们年老力衰。[3]
父母去世,要“守丧三年”。如果父母是天子或诸侯,则要在他们临死之前成立“治丧委员会”,给他们备好棺椁,换上寿衣,然后守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死,叫“为臣”。这是中国最早的“临终关怀”,但只有天子和诸侯才能享受。
所有这些,归结为一个字,就是“孝”。
孝道表现于国,就是“忠”。忠,不是人的天性,因此需要培养。培养基地,就在家庭。事实上,一个人如果孝敬父母,就不会背叛君主;如果友爱兄弟,就不会欺负同事。忠臣出于孝子之门,并非没有道理。
难怪所谓“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柔”,竟有三组是家庭伦理。是啊,对自己子女都没有爱心的君,可能仁吗?对自己父母都没有孝心的子,可能忠吗?父子像父子,才会君臣像君臣,尽管占便宜的还是君父。
什么叫“天下为家,家国一体”?这就是。
天字一号乐团
现在,我们更清楚南蒯为什么不招人待见了。
道理其实很简单:国之伦理在家,从小就能看到大。比如一个人虐待父母,却宣称忠于祖国,靠得住吗?同样,南蒯背叛家君,却宣称忠于国君,谁相信呢?
更何况,南蒯只是季孙大夫之臣,季孙大夫才是鲁国国君之臣。鲁国国君的事,是他南蒯该管的吗?如此僭越,难道也叫“效忠”?对不起,这叫“上访”!
南蒯不明白的,魏绛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