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成为尤物,
原本是上天的安排。
她不过希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因此一生都在等待和努力。
如果长时间都只遇到庸才或人渣,
那不是她的错。
尤物夏姬
不知道夏姬长什么样,正如没人当真见过海伦。
海伦的名字我们耳熟能详,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据说就是她惹出来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告诉我们,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乘船来到希腊,在斯巴达受到了盛情款待。然而这位英俊少年、盖世英雄兼花花公子的回报,却是跟美艳绝伦的王后海伦偷情上床,并勾引她一起私奔到特洛伊。
怒不可遏的斯巴达国王向希腊各邦发出绿林柬,首领尤利西斯、英雄阿喀琉斯等纷纷响应。这些阿卡亚人在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率领下,挥戈杀向特洛伊。奥林帕斯山上的诸神也不甘寂寞,不但分别站队,而且亲自参战。战争震撼了尘世也搅动了神界,难怪诗人会如此感叹——
她的脸蛋令千舰齐发,
烧毁了特洛伊高耸入云的城塔。
但,荷马始终没有告诉我们海伦到底长什么样。我们只知道,当希腊联军直逼城下时,特洛伊的元老院里也吵成一团。该不该为这样一个女人赔上身家性命,跟阿卡亚人血战一场?不少人认为不该。一个白胡子老头甚至怒火中烧地说:干脆把那妖精扔进海里得了!
也就在这时,海伦披着一袭长纱无意间从会场边款款走过。爱琴海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勾勒出那摄人魂魄的容貌和线条。所有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议事厅里鸦雀无声。最后,当老头子们缓过神来时,元老院的决议是:为女神而战,虽死无憾!
夏姬的“杀伤力”,也差不多。[1]
中国的夏姬跟海伦十分相似,又有所不同。海伦是传说人物,记载于荷马史诗;夏姬是历史人物,生活在春秋时期。关于夏姬的可靠史料,在《左传》。但,跟荷马一样,左丘明也没有描述夏姬的长相,我们只知道她有过很多男人。到底有多少,没人能准确说出。坊间所谓“三为王后,七为夫人,九为寡妇”的说法,是靠不住的。这种演绎,明显带着羡慕嫉妒恨,以及伪道学的真下流。
同样,也没人知道她靠什么征服男人。天使脸蛋?魔鬼身材?勾魂媚眼?床上功夫?或许兼而有之。反正,夏姬在这方面天赋极高,且经验丰富,也名声在外,堪称“性感女神”。于是上至国君,下至大夫,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眼睛发直,变成正在发情的公狗。
这样的女人,是“尤物”。
尤物是可以改变世界的,至少可以左右她的男人。
这是一位老太太的观点。这位老太太,是晋国大夫叔向的母亲。公元前514年,晋国的国君做媒,要叔向娶夏姬的女儿为妻,老太太却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就是“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意思也很清楚:一个女人如果性感美丽,那就是尤物。尤物是会惹是生非的。如果她的男人没有大德大义,事情就麻烦了。
表面上看,晋国老太太的话没有错,夏姬确实弄得国无宁日。她嫁到陈国,陈国因她而亡;嫁到楚国,楚国内讧不止。在她五十岁以前,跟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身败,就是名裂,甚至死于非命。结果最好的也是英年早逝,没享过几天福。
这确乎是“祸水”。
其实夏姬惹的祸,跟海伦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特洛伊城沦陷后,居民遭到大规模的杀戮和蹂躏。其他女人都成了战利品,要么做苦力,要么做性奴。只有海伦,安然无恙地回到斯巴达,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再次成为人间最美丽的女王,坐在铺着金毛毯的椅子上安享尊荣。无论是交战的哪一方,也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没有任何人指责她怨恨她,反倒对她百般呵护和安慰。
同样,也没有人谴责和嘲笑阿卡亚人和特洛伊人做了蠢事,不该为一个女人作出牺牲。对此,《伊利亚特》第三章的解释是:因为海伦就像绝世的女神一样美得令人敬仰。
夏姬得到的待遇却相反。《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说:甚美必有甚恶——最美丽的就是最丑恶的。一个女人如果漂亮得像夏姬那样,一定不是好东西。上天既然把所有的美丽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就肯定是要让她干坏事。这虽然是那位晋国老太太的观点,却未必没有代表性。
于是,我们很想问个为什么。
郑国女孩
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郑灵公的妹妹,郑国公主,姓姬。因为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所以叫夏姬,意思是“陈国夏氏氏族的姬姓媳妇”。
这很有点意思。
事实上郑国和陈国,是当时诸侯列国中最风流的。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提到的“中国情人节”故事,就发生在郑国。那首“东周版《花儿与少年》”的《溱洧》,也正好是郑国民歌。我们知道,《诗经》收入郑国民歌共二十一首,其中可以确定为情歌的十六首。十六首情歌中,描述场景的两首,男性示爱的三首。其余十一首,都是女人向男人表达爱情。
示爱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萚兮》(萚读如拓,去声)。《萚兮》与《溱洧》的不同在于,《溱洧》的场景是春波浩荡弥漫,《萚兮》的时节却是秋风落叶满天。姑娘渴望爱情的心,也像落叶一样翻腾回旋——
落叶遍地,
秋风吹起。
哥哥你就唱吧,
妹妹我跟着你。[2]
是啊,爱,并不分春秋。而且只要心动,郑国的女孩子就会明明白白说出来。说,有委婉的,也有搞笑的,比如《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隰读如席)。
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且读如居)!
翻译过来就是——
山上有棵扶苏树,
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心中美男子,
撞上个轻狂坏娃娃!
这就是调侃了。
实际上,狂且、狂童、狡童等等,都是昵称,因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子都,则是当时帅哥美男的代表,相当于“大众情人”。因此这诗也可以这样翻译——
山上有棵扶苏树,
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子都美男子,
撞上个欢喜俏冤家!
但,俏冤家也好,坏娃娃也罢,其实都是心上人。一旦满心欢喜,郑国女孩的表达还可能更加火辣,比如《褰裳》(褰读如迁)——
你要真有爱,
卷起裤腿过河来。
你要不爱我,
难道我就没人爱?
你这傻瓜中的傻瓜,呆![3]
原文,是“狂童之狂也且”。
好一个“狂童之狂也且”!看不上我?告诉你,本姑奶奶还不稀罕!
这是怎样的郑国女孩!
然而有过恋爱经验的人都知道,女孩子所谓“不稀罕”,其实往往是“很在意”,否则犯不着说出来。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犯傻。
当然,也有直说的,比如《子衿》——
青青的,是你的衣领;
悠悠的,是我的痴心。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捎封信?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来亲亲?[4]
呵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由此可见,郑国女孩的怨恨、解嘲、戏谑、闹情绪,都因为爱得太深。思念之切,即生抱怨。抱怨,就撒娇。比如《狡童》——
那个坏小子,
不跟我说话,
害得我饭都吃不下。
那个臭小子,
不跟我吃饭,
害得我觉都睡不安。[5]
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事的结果如何,不知道那坏小子后来是不是跟这女孩吃饭说话,或者干脆就各奔东西。但失恋的事肯定经常发生,比如《东门之》(读如扇)中的姑娘。她跟自己暗恋的对象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只是那男孩对她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的情歌也就唱得惆怅万分——
东门之路,多么平坦;
栗树成行,茜草丰满。
他的家离我这么近,
他的心离我那么远。[6]
好得很!暗恋、热恋、失恋,《诗经·郑风》中应有尽有。也许,这就是郑国女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体验,夏姬也曾有过吗?
应该有。
风流本非罪过
事实上,敢爱并敢表示,并非只有郑国女孩。周代女子之爽气,其实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比如《有杕之杜》(杕读如第)中的晋国女孩——
孤零零一棵赤棠,
直挺挺长在路旁。
帅呆呆我的情郎,
啥时候到我身旁?[7]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样。比如《静女》中的卫国小伙,与姑娘相约在城角。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后,躲起来的姑娘露面了,还送给他一支彤管、一棵青草,这可真是喜出望外——
文文静静的你,
那样美丽,那样美丽!
我在城角等了半天,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原来你悄悄躲起,
你真调皮,你真调皮!
送我什么没有关系,
只要是你,只要是你![8]
不过,说起来还是女人更彪悍,比如《摽有梅》(摽读如标,去声)中的召南女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只剩六七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只剩二三成;
熟了的梅子往下掉,
枝头一个都不剩。
你想求爱就快点来,
磨磨蹭蹭急死个人![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