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细节很值得玩味。
刘劭是躲进井里后被抓住的,刘濬则在逃亡的路上向叔叔江夏王刘义恭投降。被俘的刘劭完全没有了皇帝的尊严和架子,他甚至谦恭地问:天子在哪里?
抓他的人答:就在附近。
刘劭问:可以代为启奏,只判我流放吗?
答:皇上自有处分。
刘劭只好听天由命。
与刘劭不同,刘濬倒是没有称弟弟为天子,他使用的称谓是刘骏的官职南中郎将,自称则用小名虎头。看来,刘濬仍寄希望于骨肉亲情,幻想弟弟会网开一面。
刘濬问他叔叔:南中郎此刻在做什么?
江夏王答:君临天下。
刘濬又问:虎头是不是来晚了?
江夏王答:恐怕太晚。
刘濬又问:总不至于会死吧?
江夏王答:可以先去请罪。
刘濬再问:能给个一官半职,让我戴罪立功不?
江夏王答:那就不知道了。
事实上新皇帝根本没打算给他两个哥哥活路,就连嫂子和侄儿也被斩尽杀绝,骨灰则被扔进了长江。据说,临刑前刘劭的殷皇后曾愤愤不平地质问执法官:他们刘家人骨肉相残,为什么要祸及无辜?
执法官答:当了皇后,怎么能说无辜?
殷皇后说:早知道让别人当。[28]
可惜这并由不得她,也由不得别人,猜忌和戾气则像病毒一样在刘宋扩散。孝武帝刘骏,前废帝刘子业,明皇帝刘荀彧,后废帝刘昱,个个都是杀人狂,宗室的叛乱也此起彼伏。开国皇帝刘裕的九个儿子,四十多个孙子,六七十个曾孙,死于非命的竟达十之七八。[29]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刘宋的政权终于落到了一个不怎么被猜忌的普通将领萧道成手里。公元479年,也就是北魏冯太后开始政改和西罗马帝国灭亡的三年后,顺帝刘准被迫禅让。萧道成称帝,改国号为齐,是为南齐。
退位的顺帝则在第二个月被杀,这是他被迫让位之时就已经料到的。小皇帝当时最多只有十三岁,却很清楚让出皇位会是什么结果。因此举行典礼那天,他躲进佛堂的宝盖之下死活不肯露面。被硬拖出来后,这个身不由己的孩子抹着眼泪说:但愿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30]
当然,这也由不得他。
齐高帝萧道成倒是吸取了教训,他和儿子齐武帝都能善待宗室,南齐也有了永明之治。但从齐明帝起,噩梦又开始了。前任皇帝和宗室诸王都被他屠杀,结果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就被南梁取代。
颠覆南齐的是梁武帝萧衍,让出皇位的则是齐明帝的第八个儿子和帝萧宝融。当月,这位十五岁的小皇帝拒绝了让他吞金自杀的方案,要来好酒喝得沉醉不醒,任由萧衍派来的杀手用某种方式把自己送上西天。[31]
梁武帝非常满意。他当然想不到,四十七年后自己也会死于非命,而且死得更窝囊。
梁武帝之死
梁武帝是被活活气死的。
这一天是太清三年(549)五月初二。此刻的萧衍实际上已是被软禁在宫中受人慢待的病夫。夏季的建康烈日炎炎酷暑难当,躺在病榻上的他很想喝一口蜂蜜水,却是求之不得。于是,在“嗬嗬”地叫了两声之后,八十六岁高龄的梁武帝孤独而凄凉地离开了人间。
皇太子闻讯泪流满面,却不敢哭出一声。[32]
没错,萧衍父子都是体面的囚徒。他们除了依然保留着皇帝和太子的名分,其实手无寸铁,身无分文。
掌握他们命运的,是侯景。
侯景原本是从北方叛逃到南朝的。此前,立国一百五十年的北魏,已经像罗马帝国一样分裂为东西两半。西魏都长安,实际掌权者为汉化的鲜卑人宇文泰。东魏都邺城(今河北临漳),实际掌权者为鲜卑化的汉人高欢。
当然,两魏名义上还是鲜卑拓跋的政权。
鲜卑化的羯人侯景则曾是高欢的部下,但在高欢去世后与继承人高澄翻脸,于是,携黄河以南十三州土地向梁武帝投诚。梁武帝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却没想到西魏趁火打劫占了侯景的地盘,南梁的援军则被东魏打得落花流水。出于无奈,梁武帝只好与东魏议和。
条件,当然是交出侯景。
这就等于把侯景逼入了死角。与此同时,侯景也看透了南梁的腐朽无能。反正只有死路一条的他调转枪头对建康发动突然袭击,像西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洗劫罗马一样攻陷并血洗了南梁的首都,最后又攻进了台城。
台城位于今天南京市的玄武区,在东晋和南朝是皇宫与政府的所在地,也是首都建康的城中之城。由于当时的中央政府叫尚书台,所以叫台城。也就是说,当时南梁的首都外围是京城,中心是台城。建康城破,中央政府还在。台城一旦失守,皇帝和太子就只能束手就擒。
侯景与梁武帝终于见面。
不过,这场战争毕竟不是两国交兵。侯景并不认为他是叛乱,梁武帝也不认为自己是败军之将和亡国之君。因此他们的见面依然遵守君臣之礼,侯景甚至表示自己是受奸臣迫害,不得已才惊动圣躬,此刻特地前来请罪。
他的身后,则站了五百个披甲的卫士。
实际上已经成为战俘的梁武帝倒是从容镇定。他十分平淡地说:爱卿久在军中,一路辛苦了!
侯景竟汗流浃背,不敢仰视。
于是梁武帝问: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胆敢如此?你的老婆孩子还在北方吗?
侯景又不敢应对。
旁边的人只好替他回答:臣侯景全家老小都被高澄屠杀已尽,只能只身一人归顺陛下。
梁武帝便问:初渡江时,你有多少人?
侯景答:一千。
梁武帝又问:围台城时,又有多少人?
侯景答:十万。
梁武帝再问:现在多少?
侯景答:率土之滨,都是我的人。
梁武帝低下了头。[33]
这实在是极具戏剧性,而且这种戏剧性其实是历史本身的。是啊,走投无路的侯景以区区千人渡江,不过乌合之众亡命之徒,怎么就一举颠覆了一个王朝呢?
直接的原因是有内奸。
内奸叫萧正德。他是梁武帝的侄儿,也曾经一度是他的养子。梁武帝自己有了儿子以后,萧正德也就失去了做太子的可能,因此怀恨在心。也因此,当侯景许诺拥立他当南梁皇帝时,他打开了建康的城门。[34]
但这只是原因之一。事实上从侯景起兵到台城陷落,前后有半年之久。这么长的时间,京都被围,两宫(皇帝和太子)被困,难道就没人出手救援?[35]
当然有。邵陵王萧纶(梁武帝六子)、湘东王萧绎(梁武帝七子)、司州刺史柳仲礼等人,都曾率军前来勤王。然而怎么样呢?不是止步不前,就是隔岸观火。甚至当城中饿殍遍地时,他们还在城外搂着妓女喝花酒。
这就让很多人看不下去,却没有人能动员他们。邵陵王萧纶固然不听他人劝说,柳仲礼则连父亲柳津的话也不肯听。当时,困在台城的柳津登上城楼向儿子喊话:君父在难而见死不救,子孙后代会怎么看你?
柳仲礼竟不为所动。
无可奈何的柳津回到了宫中。他悲愤满腔地对问计于自己的梁武帝说:陛下有邵陵王,老臣有柳仲礼,全都不忠不孝,反贼又哪里能够平定?[36]
也只能指望台城的守将了。
守城的主将萧坚是邵陵王萧纶的世子(王储),然而这位侯爷却是典型的酒囊饭袋。当时侯景掘开了玄武湖引水灌城昼夜攻战,身负重任的他却只知酗酒,完全不理军务,也不知道奖励将士抚恤百姓。结果,忍无可忍的部下在黎明时分放下绳子,把侯景的人引入城中。
台城因此失守,萧坚也掉了脑袋。
乱兵入城,其他人也顶不住了。萧坚的弟弟萧确倒是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可惜就连奋力作战的他也败下阵来,只好跑回宫中报告台城沦陷的消息。
梁武帝躺在卧榻上淡定地问:还能一战吗?
萧确说:不能。
梁武帝叹了一口气说:那好吧!你赶快出城,告诉你父亲,不要为我和太子担忧。大梁的江山由我得来,又由我自己失去,没什么可遗憾的。[37]
也许这是真心话。也许吧,也许。毕竟,之前的南齐只存在了二十四年,梁武帝却在位四十八年,执政的年头是整个南齐王朝的两倍,确实可以死而无憾。
但,果真如此吗?
只有更糟
梁武帝肯定死不瞑目。
不能说梁武帝是无道昏君。是的,他勤政,十冬腊月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办公。他朴素,不饮酒,不食肉,每天只吃一餐饭,还是素菜。他节俭,一顶帽子戴三年,一条被子盖两年。他谦恭,对待宦官都彬彬有礼。他克制,五十岁以后就不过性生活,简直就是苦行僧。[38]
历史上,有这样苦哈哈的好皇帝吗?
没有。
梁武帝甚至也是仁君。普通民众犯了死罪,他总要痛哭一场才下令行刑;王公贵族横行不法,更只是叫来哭骂一顿就算了事。比如萧正德,是曾经叛逃到北魏的。但当他又逃回来时,等待他的仍然是西丰侯的爵位。
这哪里是皇帝,简直就是菩萨。
然而萧正德对梁武帝的回报,却是既要他的官位也要他的命。台城被攻破后,萧正德最想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拿刀去杀了梁武帝和皇太子。如果不是侯景提前派兵守住宫门,这两个人早就没命了。[39]
问题在于,萧正德固然禽兽不如,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侯景攻入台城后,号称前来救驾的联军立即就地自动解散,总司令柳仲礼还投降了侯景。进入台城后,他甚至先拜侯景后见皇帝,气得他父亲失声痛哭说:你不是我的儿子!你不是我的儿子!何必劳驾来见我![40]
这一切,梁武帝可曾想到?
当然想不到。
梁武帝其实是很希望长治久安的。而且,由于亲历了宋与齐、齐与梁两次改朝换代,他的治国格外用心。就连姑息纵容萧正德这样的败类,也是为了避免重蹈前朝祸起萧墙的覆辙。至少,他本不想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结果却是更糟。
更糟是肯定的。实际上台城被围时,各路诸侯之所以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就是想借刀杀人,听任侯景与梁武帝和皇太子龙争虎斗,两败俱伤后再来坐收渔翁之利。很清楚,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皇上和父亲。
所以,台城刚刚沦陷,他们就一哄而散;武帝尸骨未寒,他们就手足相残。这其实是重演宋和齐的悲剧,但等而下之的是还要引狼入室里通外国。萧正德投靠侯景,武帝的孙子萧詧(同察)投靠西魏,萧纶投靠取代了东魏的北齐,萧绎则既投靠西魏又投靠北齐。
于是,就在南梁封侯景为汉王的同时(550),北齐和西魏分别封萧纶和萧詧为梁王。第二年,北齐又封萧绎为梁相国。也就是说,为了消灭竞争对手,武帝的子孙纷纷向北方“夷狄”俯首称臣,把自己变成了卖国贼。
南梁也终于灭亡。
实际上武帝一死,南梁就亡了。后来的简文帝其实是侯景的傀儡,梁元帝其实是割据的诸侯,梁敬帝则不过建立陈朝的跳板。时机一到,陈霸先就逼他禅让了。换句话说,南梁其实只有一个皇帝,寿命只有四十八年,跟宋和齐一样并没跳出改朝换代和治乱循环的怪圈。
这当然值得反思。
反思从刘裕就开始了。刘裕是以寒门和军人的身份推翻士族阶级之东晋的,因此他为自己的新政权确定了三条原则:皇权必须加强,天下不可共治,士族应该下课。也因此,宋、齐两朝都大量起用寒门庶族担任中央要职,地方军事重镇和军政大权则交给封为藩王的皇族。
也就是说,寒门掌机要,军权托宗室。[41]
结果怎么样呢?
同室操戈,内乱频起,一朝倾覆。
吸取了前朝教训的梁武帝开始调整政策。一方面,他恢复了士族的社会地位,吏部甚至按照《百家谱》记载的郡望门第给高级士族授予高级官位。另一方面,具有工作能力的寒门庶族仍被任用,以便处理实际政务。宗室诸侯更是地方实权派,不像在宋、齐那样受人监视。[42]
梁武帝认为,这样就能摆平皇族、士族和庶族三方面关系,从而实现政治势力的均衡和制衡。如果更理想一点,这三股力量还能作为三根支柱支撑起帝国的大厦。
可惜他落空了。
首先,士族在东晋末年已经变成腐朽的阶级,此后又遭受了宋、齐两朝八十多年的遏制,怎么可能重振魏晋时期的雄风?他们像出土文物一样被挖出来,恐怕只能腐朽得更快。五谷不分如建康令王复,甚至连马都不认识,一口咬定那是老虎。靠他们保家卫国,岂非天方夜谭?[43]
皇族也不争气,一个个外战外行内战内行,穷奢极欲贪得无厌,为非作歹不知廉耻。梁武帝的六弟、萧正德的父亲萧宏,甚至与武帝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侄女通奸,还密谋篡夺皇位。这样的人,哪里靠得住?[44]
能依靠的,只有庶族。
但,且不说庶族本身良莠不齐,就算清一色都是君子也很难获得社会认可。毕竟,门阀制度在魏晋已经实行了一百多年,这个百足之虫可是死而不僵。现在,梁武帝又老调重弹,庶族怎么可能成为中坚力量?
更重要的是,从汉末开始,华人社会就没有了核心价值,只剩下门第观念(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一卷《魏晋风度》)。如果连这也被废除,请问拿什么填补空白?[45]
梁武帝想到了这一点。
他的办法是九个字:兴国学,行德治,崇佛教。
国学在南梁其实就是儒学,或太学,武帝的创新则是为儒家五经设立五馆。五馆是五经博士讲课的地方,也是候补官员考试的地方。任何人只要通过考试,就有可能获得官职,而无论出身如何。事实上,由于五馆生员以寒门子弟为主,因此它其实就是隋唐科举制度的前身。[46]
这大约是萧衍政治中最可圈可点的。
然而他的以德治国却是一败涂地。比如萧宏,曾经被人举报家有库房百间,疑为私藏兵器。梁武帝闻讯亲自前往查看,却发现里面全是金银财宝,仅仅钱币就藏了三十间房子,每间一千万,共计三亿。梁武帝看了大为放心,兴致勃勃地对萧宏说:阿六,你的生活不成问题呀![47]
请问,这是什么德育和德治?
事实上,堆满萧宏库房的全是民脂民膏,这一点应该谁都清楚。侯景围台城时,就曾经向城中士民散发谋士代笔的传单。传单上说:请大家看看梁朝王公贵族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吧!这些家伙不耕不织,却锦衣玉食。如果不从老百姓那里巧取豪夺,他们的钱财又能从哪里来?[48]
侯景虽然混蛋,这话说得却并不错。
如此看来,梁武帝的艰苦朴素便该视为虚伪。这种虚伪虽未必是他本人的,却可以肯定是体制的。而且,正因为他的以德治国其实是体制性的虚伪,才会死到临头都没人救援,哪怕他把自己打造成了道德楷模。
国学和德治能够救梁?白日做梦。
现在,救命稻草只剩下了一根,那就是宗教。宗教是南北朝的大问题,梁武帝则是重要的代表人物。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便与他息息相关。更何况,正是宗教而非其他,最鲜明地体现出第一帝国与第二帝国,秦汉文明与隋唐文明的分野,是中华史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
那就来看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