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纪悠高二那年的暑假,江念离只有大一,距离他们后来的分别,还有一年之久。
和所有暑假一样,炎热的天气,树梢的蝉鸣,空气中有种黏稠的感觉。
电视里的《西游记》和《还珠格格》还在播着,邻居的小孩还会时不时地哭闹。
这个暑假,纪悠经过好几天的计划,第一次对父母撒了谎,谎称是学生会组织的郊游活动,得到了三天的外出许可。
她要用这三天的时间,和江念离一起去距离B市几百公里的一座名山。
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所有的学生情侣一样,提前买好了火车票,订了家庭旅馆,就悄悄出发了。
火车早晨从B市车站始发,算上旅途的几个小时,他们真正能在目的地逗留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晚上,一个半白天。
即使如此,纪悠也已经很满足了。
虽然是新修好的火车站,但因为B市庞大的人流,还是显得拥挤杂乱。
番外一当时只道是寻常他们约定在站内见,纪悠背着背包,一路艰难地经过安检,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才在候车大厅里找到了江念离。
江念离没有坐下,而是将行李放在脚下铺好的报纸上,一个人安静地站着。
他穿了方便活动的圆领T恤和牛仔裤,黑色碎发散在额前,看起来比在学校时的样子,多了些独属年轻人的活力。
远远看到纪悠,他就收起掌心的手机,笑笑迎上来,去接她的背包:“累吗?”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纪悠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见到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呢?”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江念离笑着重复她刚才的话,将她手上拎着的一袋零食接了过来。
没过多久就开始上车,他们艰难地排队登车,来到了对应的车厢。
因为是瞒着父母出来,纪悠能够用的零用钱并不多,所以他们买了硬座车厢,不但拥挤,还很杂乱。
挤到位置将行李都放下,纪悠悄悄对江念离吐舌头:“对不起,委屈你跟我一起了。”
江念离的家境具体如何,她只在学校里听人说过他出身世家,却没详细问过。
不过从他平时的穿着打扮,还有常用的东西看,不像是普通家庭。
如果不是迁就她,他恐怕不会这样来挤硬座车厢。
细心地放好了两个人的东西,还顺便帮一个阿姨将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又用一包口香糖哄笑了一个在掉金豆子的小丫头,江念离融入得倒很快。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也变得越来越秀丽。
他们座位是连在一起的,江念离让纪悠靠窗坐,自己则坐在过道旁。
刚才他们落座,江念离帮助的那个阿姨还笑着问他们是不是情侣。
纪悠忙红着脸转开头,江念离也就没有回答,只是对那个阿姨笑了笑。
因为这个插曲,即使他们坐在一起,纪悠也没办法再坦然地做出太亲密的举动。
江念离倒是淡然,他带了一本书,见纪悠不想交谈,就将书取出来,拿在手上看。
本来期待的旅行,却只能这么干坐着,连他的手都不能拉。随着时间流逝,纪悠开始越来越后悔,早知道刚才那个阿姨问时,就坦然承认好了。
反正她又不认识他们,承认了有什么关系?总胜过现在这样,明明鼻间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随着列车晃动,身体也会互相触碰到,薄薄衣料阻隔不了他的体温——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
纪悠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从窗外风景,转移到身边的这个人身上,开始偷偷地咬拇指。
这是她紧张烦躁时才会有的习惯,为此还被江念离说过。
正苦恼着,火车经过一个隧道,突然大起来的风声和陡然暗下去的车厢,让纪悠起了冲动: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吧?别人也不会发现。
可惜,她这个念头起得太晚,隧道又太短,还没等她付诸行动,车厢又一下亮了起来,阳光照在对面阿姨昏昏欲睡的脸上。
“啊……”连纪悠自己都没注意到,一声极为惋惜和可怜的声音就从她嘴里发出来了。
她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只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握住了,接着她听到江念离明显是压抑着笑意的声音:“怎么了,小悠?”
被他发现了……纪悠不吭声,低着头抓着他的手,将五根手指头都挤到他的指缝中,成为一个十指相扣的手势。
觉得心跳缓了点,她才抬起头看着他,假装镇定地微笑:“没怎么。”
不期然撞上了一双含着浓浓笑意的深黑眼睛,只见江念离侧着头,唇角勾了浅浅的弧度,学着她的语调说:“啊,没怎么呀。”
如果是几年后长大了的纪悠,一定会诗意地形容眼前看到的情景:万里风景,不如他浅笑如画。
可惜还是十七岁的纪悠,就只会盯着他的笑颜,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红得更加丢人:“你……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欺负我!”
江念离还是笑得淡然:“有吗?”
段位差太远,纯情派的纪悠,断然斗不过少年老成的江同学。
然而这么一闹,也打开了僵局,此后的几个小时,纪悠恢复了自然。
她挽着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肩上,伸手盖在他正看的书上……所有能骚扰到他的举动,她都做了。
两个人进行长途火车必备的泡杯面活动时,纪悠还把自己的叉子伸到他的碗里,捞出来几根面条尝了尝,末了又嫌弃:“这么淡而无味的东西,亏你吃得下去!”
“还好。”江念离笑,“体验生活。”
这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大少爷口气?
纪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算是泡面,也有好多口味可选的吧?”
江念离终于决定不再保持沉默了,轻叹了声:“这个口味是你替我选的吧?”
这还的确是,江念离似乎完全没有准备路上吃东西的概念,只带了行李出来,这两碗泡面都是纪悠买的,一个是味道淡的海鲜口味,一个是刺激的麻辣口味。
纪悠自己当然挑了麻辣口味,海鲜的就落到了江念离手里。
也觉察到自己无理取闹了,纪悠“噗”的一声笑出来:“那下次替你选一个好吃点的口味。”
他们这里这样闹,对面那个阿姨还有那个自顾自玩着玩具的小丫头也没抬头看他们一下。
也是,陌路相逢,其他人跟他们本来也就各不相干。
几个小时的火车,即使坐着什么都没干,他们下了车后也有点腰酸背疼。
因为是为了那个游人不多的景区专门设的,所以车站很小,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筑的样子,出站口就在站台附近,仅有一道铁门拦着。
他们出了门,又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大巴,才到了山脚下的旅馆。
当然是典型的家庭旅馆,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只是有一点,只剩下大床房了。
纪悠在前厅嗫嚅了很久,才点头:“好吧。”
老板娘看出他们是学生小情侣,笑起来,将他们带到二楼的房间,还热情地告诉他们晚饭一个小时后开始,他们可以到楼下去吃。
房间里窗户推开就是一片婆娑竹林,林中传出鸟儿的鸣叫。
一天的劳累在片刻间得到了缓解,纪悠深吸了一口山间清新的空气,回头看到江念离洗过手后,将行李中的睡衣翻了出来,一副准备立刻洗澡的样子。
江念离看到纪悠看过来,勾了下唇角:“你先来?”
好在他没继续加一句:“一起来?”
纪悠连连摇头,江念离就独自走进了洗漱间。
家庭旅馆的洗漱间,隔音效果当然不会很好,纪悠竖起耳朵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水声。她咬着下唇意识到这是江念离在洗澡……洗澡是要把衣服都脱了吧?
江念离光着身子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刚想到这里,她就意识到自己居然听着江念离洗澡的水声想这么色迷迷的东西!羞愤地捂着脸一头倒在床上,纪悠觉得自己脸烫得像煮开的茶壶了。
她在江念离面前更加抬不起头了!
等江念离从浴室里收拾好,焕然一新地出来,就看到她捂脸倒在床上的样子。
江念离还以为她是不舒服,忙走过去坐下,用手去试她的额头:“小悠,是不是生病了?”
纪悠一把挡开他的手,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胡乱抓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就冲进了洗漱间。
江念离看着在她身后飞快关上的门,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哑然失笑之余,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小悠……真是害羞啊,他得注意言行了。
此刻身在浴室的纪悠,却又纠结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她打开喷头洗澡的话,在外面的江念离岂不是也会听到声音?
呆站了很久,她才一咬牙,将喷水头打开,在哗哗水声的掩饰里,飞快脱掉身上的衣服,跳过去大力冲洗。
江念离不像她定力差,所以一定没问题的!他不会乱想!
——和异性共处一室洗个澡,都能洗得这么风起云涌的,大概也只有这种年纪才会吧?
晚饭他们是在旅馆内吃的,老板娘亲手做的特色山珍,清淡却有着独特的味道。
他们累了一天,按说应该马上睡觉的,但这么早就睡,晚饭没有消化不说,也实在是睡不着。
他们当初会选择这里,一来是因为这里离B市不算太远,二来是正当暑假,所有的景点都人满为患,更别提那些热闹的海滨,这里不算太着名的景点,游人相对较少,环境也清幽。
只是,清幽的另一个坏处是,这里没有任何可供夜间游玩的地方。
天黑了后,只有山脚下的小镇里有零星的灯火,万籁俱寂。
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安全考虑,出门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
江念离看着她笑笑,将手递给她:“跟我来。”
不知道他将要带自己去哪里,纪悠有些好奇:“我们干什么?”
江念离还是笑着,只是握着她的手,将她带上了三楼的天台。
这个旅馆是一个典型的当地民居建筑,整个格局是一个“凹”字形,合围出一个小院落。
在他们房间的上面,就是连通起来的大天台,老板一家将一面搭上了晾衣竿,另两面却摆了一些桌椅,供房客登高乘凉。
江念离笑着向她解释:“我向老板娘问过了,说这里看星星很好。”
的确是很好,上了这个天台,抬头向上看去,就能看到黑夜里黢黑的山体,还有闪烁在天空中的灿烂群星。远离了光污染,在城市里不可能看到的璀璨夜空展现在她面前,一如童话描绘般美丽夺目。
纪悠兴奋过后,就想到一个问题:“念离,快告诉我北斗星在哪里!”
江念离倒是有些吃惊:“你不知道?”
就算对星座星象没兴趣,大部分人多多少少都认得北斗七星和北极星,毕竟这个是北半球标志性的星座。
“小时候爸爸教了我很久,我就是分辨不出来。”纪悠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她失望的样子,江念离笑了笑:“没关系,我再教你一遍就行了。”
纪悠眼睛一眯,有意刁难道:“别的也要教!星座什么的不好玩,你教我认二十八星宿吧!”
这个要求就有点过分了,即使喜爱天文,大部分现代人掌握的,也是西方对星座的划分,而非中国传统的星宿。
对她这番挑衅, 江念离还是微笑着: “ 好险, 幸亏我被迫背了《步天歌》。”
他还真懂?纪悠一下来了劲儿,忙拉着他的手:“那快点讲给我!”
最后她就和他挤在了一把躺椅上,被他用手带着,一一指过漫天的繁星:“星辰共分三垣二十八宿,紫微、太微和天市,紫微星就是北极星,二十八宿则分布在这三垣的四周,东方七宿成青龙之象,北方七宿成玄武之象……”
“这个我知道!西方七宿成白虎之象,南方七宿成朱雀之象,对吗?”纸上谈兵的功夫纪悠也是有一点的。
“是啊。”他温和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带着笑意道,“小悠很聪明。”
山间的清风里,这样和他靠在一起,用中国古老的方式,去辨认漫天的星斗,这一幕就这么深深埋藏在了纪悠的心里。
直到几年后,同事之间闲聊,说起了各自的血型星座,又说起能不能在星空中辨认出来各自的星座。
轮到纪悠了,她就笑着摇头:“我只会用三垣二十八宿看星图。”
这话惹得一干同事连连惊讶,问她是不是跟高人学过风水星相、奇门遁甲什么的。
她则只是笑:“碰巧学了而已。”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天台上逗留到很晚,直到夜风开始带了寒凉的感觉,才回到了房间。
上床互道了晚安,他们并排躺在那张大床上。
被子只有一床,晚间的山里温度并不高,纪悠渐渐感觉到了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