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吻她之后,江念离只简短地和Jennifer打了个招呼,面容淡漠,足以显示出他心情的不佳。
让纪悠惊讶的是,虽然Jennifer的脸色很快不好看起来,却并没有冲江念离发火,反而强笑着告诉他已经给安排好了供他们休息的地方,很快就到。
纪悠多少对这个大小姐有点刮目相看,她接触过的美国人不多,顶多是当初学校里同级同系的留学生,还有工作之后业务上往来的建筑行业内人士。
但以她对这个国家普通国民的印象来说,这些人比之同龄的中国人更加热情开放,也根本没有什么看人脸色的意识。
Jennifer对于江念离的忍让,对她自己来说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
卓言的调查报告不假,这位白人大小姐对江念离的迷恋,真的到了一定境界。
停机坪上短暂的碰面之后,纪悠和江念离就被“请”上了一辆SUV。
Jennifer并没有上他们的车,他们坐在后座,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了刘。
车子出了机场,就一路向市郊驶去,刘和那个戴着墨镜的白人司机都不说话,车厢里一片沉寂。
纪悠看着窗外不停飞逝的风景,自嘲地想,她将近半年的时间都待在国外,却只是从这个城市的市郊,转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市郊。
正想着,坐在另一侧的江念离伸出手来,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
他的手指还是带着些凉意,纪悠很快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掌心轻轻划过,而后又划了好几下。
那几下极有节奏,纪悠马上敏感地觉察到他是在写字。
也是,自从他们上了飞机,只怕就在全方位的监视下了,不管用什么方法沟通,都不如用写在掌心的汉字来得方便隐秘。
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他的手掌,表示自己已经领悟了,纪悠停下来,静待他写下一个字。
江念离勾唇向她笑了下,接着写了起来。
他写下的第一个字,笔画并不复杂,是一个“我”字。他写上一个字就间隔一下,再写另一个字,整个一句话很快就全部写完:我们到了那里就会被分开软禁,我假装不舒服,争取让你留下来。
他写到这里,又笑了一下,接着写上:不要担心,我没事儿。
等他都写完了,纪悠又捏了捏他的手掌,然后在他掌心上回了一个字:好。
她想了一下,又笑了笑,继续写:我不担心。
等写完了,她突然笑出声来:“我们好像小学生……”
他们在后座上眉来眼去好久了,刘不是没看到,只不过选择无视而已,现在她说出声来,因为并不是密谋的内容,也没暴露什么,所以无可厚非。
江念离也笑起来,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小学生不好?我陪你做小学生的机会也不多。”
她笑着,索性抱住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念离,我越来越爱你了,怎么办?”
不知为何,从在飞机上被劫持到现在被带往陌生国度的陌生城市,她都没有任何惊慌和害怕,反倒有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感觉……他们熬过了八年的漫长分离,跨过那么多误解和隔阂,一起撑过了手术的难关。还有什么是不能一起度过的?她想不到。
更何况,这一刻他们在彼此身边,所以无论什么情况,都可以淡看风云,笑着面对。
对于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告白,江念离只是笑:“我也爱你,小悠。”
几辆车足足开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触目都是森林和田野,才转入一条标明是私家路的岔道。
在幽深的树林中,他们又走了一阵,最后总算看到一栋建在河岸边的灰色建筑。
纪悠自己就是建筑师,一眼就看出来这栋占地面积不小的房屋是典型的18世纪中叶风格,并不是木质结构,而是用砖石建成。
地理位置这么偏僻,房屋又这么结实,用来囚禁人再适合不过。Jennifer的家族在波士顿当地非常有影响力,又多少涉及点历史悠久的黑帮背景,所以行事作风也比较霸道。
他们刚下车,Jennifer就走了过来,比之在机场的时候,她的神色更加糟糕。
这下纪悠确定他们刚才坐的那辆车上装了监听器,她刚才跟江念离那番甜得掉牙的相互表白,只怕Jennifer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Jennifer还是强颜欢笑:“念离,喜不喜欢这里?”
抬头打量眼前的三层砖楼建筑,江念离笑着摇了摇头:“Jenny,如果是你,两次被关在同一栋房子里,你会喜欢那里吗?”
Jennifer的眼睛是绿色的,看向江念离的时候灼灼生光,像绿宝石般明亮,此刻却骤然黯淡了下来。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声音里带了些苦涩:“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纪悠无法同情她,却也硬不起心肠来再说什么打击她的话,只能站在江念离身边,侧过头去。
隔了一会儿,江念离才轻叹了下,低声问:“Jenny,这次你打算把我关上多久?”
Jennifer朱红的双唇抿了抿,脸上脆弱的神情只闪现了一下,就恢复了倨傲而强硬的态度,她微扬了下颌,抬起头:“我不知道,念离……到你放弃她,爱上我,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此时纪悠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假如他一生都不会爱上你,你就打算囚禁他一生了?”
霍然将目光移到她脸上,Jennifer眼中的光芒不再是面对江念离时的小心翼翼和期待眷恋,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带着烈焰一般的怒火,仿佛会燃烧掉一切。
她不再说中文,而是用美语强横地警告:“女人,不要让我感觉你的存在是一种罪恶!”
纪悠的身材在黄种女人中算高挑,站在这里也并不比Jennifer矮,此刻她直视着Jennifer,挑了眉,同样用英文回以颜色:“我才是无辜的,犯下罪孽的是你吧?”
她们还真准备吵上了,江念离用手指按按额头,轻咳了一声:“我有些累了,我的房间在哪里?”
果然两个女人立刻停下来,同时转头关心地问:“没事吧?”
面对此情此景,江念离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只得按照在车里和纪悠商量好的样子:“不是很好,我要小悠陪着我。”
Jennifer闻言又瞪了纪悠一眼,犹豫了一下。
江念离看着她又说:“怎么,不允许吗?”
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Jennifer连忙说:“好。”边说边回头对刘吩咐,“安排江先生去休息,让医生过来。”
纪悠旗开得胜,得意地拉着江念离的手走在前面:“念离,要先睡一会儿吗?”
面对她这种公然挑衅,Jennifer唇角抽动了一下,故意低声用中文说:“小人得志。”
这是她学会的为数不多的成语之一,这时候愤恨起来,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就拿来泄愤了。
对这种低等的反击,纪悠是不屑于回应的,照旧对江念离笑得开怀:“我们进房间吧。”
Jennifer是这种出身,又年纪轻轻就接手了一部分家族生意,本来不是这种随时能被激怒的性格。
纪悠就更加不是热爱争斗的人,不管是在学业上,还是在工作上,都比同龄人更加沉稳内敛。
但这两个女人第一次见面,就处处互不相让,连这种小事都能置气半天。
于是本该是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给她们弄得像小孩子斗气一样。
江念离头疼之余,想到她们这样耍脾气的根源是自己,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相比于Jennifer的失态,刘一直都很冷静,也不多话,只是垂手站在一旁,这时候听到Jennifer的吩咐,他微弯了下腰:“江先生这边请。”
Jennifer给江念离安排的房间还是他两年前住过的那一间,处在二楼的中心位置,推开窗子就能看到清澈的河流和隔岸的果园。
房间其实很大,是内外套间,外面的起居室还附带了洗漱间和衣帽间。
为了迎接江念离到来,这里早就收拾一新,外面客厅的茶几上还插着一束新采摘的绿色紫阳花,鲜嫩的花朵上还带着露珠,看上去清新宜人。
他们到了后,装了他们行李的那两个大箱子也很快被人运送上来。
术后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又经过了长途飞行和这番折腾,江念离的确是有些累了,等其他人都出去,他就坐在沙发上,按住额角揉了揉,对纪悠笑了笑:“小悠,过来说话。”
纪悠依言过去,贴着他坐下,压低了声音:“这里没有监视器?”
江念离轻摇了摇头:“这个房间里应该没有监视和监听,我两年前对Jenny说不要让我毫无尊严,她就撤了这里所有的设备,现在应该也没有再安装。”
Jennifer看起来虽然骄横强势,但对江念离的态度,真的称得上小心翼翼、言听计从了。
纪悠轻叹了声:“她真的很喜欢你。”
她这句话听上去并没有其他意味,江念离勾了下唇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而是说起最关键的问题:“出发前,我已经告诉爷爷我们今天会回去,飞机没到,他很快就会察觉。”
以江谦的能力,找人的话只怕会有惊人的效率。
江念离略微沉吟着,说出自己的判断:“最多到明天,爷爷应该就会追查到这里。”
纪悠知道两年前Jennifer曾经囚禁了他一周,据卓言的报告显示,他被Jennifer困在这里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外界求救,期间还跟江谦通了一次电话,告诉他自己一切都好。
所以那次江谦直到一周后才觉察到不对劲,火速派人来谈判,将他带了出去。
那一次Jennifer能够困住他那么久,说起来其实和他的纵容和包庇不无关系。
这次就不同了,江谦提前已经得知他们要回去,却没有等到飞机,自然很快就会调查瑞士那边的情况,然后就不难得出他们的飞机被人劫持去了其他地方的结论。
再加上Jennifer已经做过一次这种事情,首先就会被怀疑。
一天的时间,已经算是低估了。
跟他到了这里,纪悠也已经感觉出江念离对Jennifer的态度虽然不能算是亲昵,但却绝对不差。
他始终称她为“Jenny”,虽然知道她把自己劫持到了这里,却只有微微责备的意思,不仅没有发火,对她的态度也只是稍微冷淡了一些。
和他表现在外的温柔有礼不同,纪悠在八年前和他恋爱的时候就觉察出来,他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相当强硬的人,不动怒则罢,一旦触了他的逆鳞,再想善罢甘休,那就难上加难了。
就目前Jennifer做出的事情来看:将他从飞机上劫持到这里,第二次软禁,连什么时候放他们走都没有说。
如果做下这些事情的是纪悠自己,她都不能保证还可以继续被江念离善待。
对于Jennifer这个人,江念离即使不爱她,可能也不是没有一点好感。
也许正是觉察到这一点,她才会忍不住想要和Jennifer针锋相对……女人的直觉,让她感受到了来自这个艳丽女子的威胁。
她这么想着,于是故作轻松地抬头对江念离说:“那么我们只用等江爷爷来救我们出去?”
江念离却又摇头:“Jenny不是瞻前不顾后的人,她明知道爷爷会找来,却还是将我们安排在这里,所以我觉得还有其他情况我们不知道。”
纪悠再一次感受到了无力,像她那次被陷害一样,不知道对手在哪里,甚至连情况都没有完全搞清楚,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
她从不在意那些门第观念,即使站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但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差异,还是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注意到她神情间的失落,江念离笑了笑,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怎么?开始觉得我这个可恶的出身很麻烦了?”
他还是那么敏锐,很多话她根本就不用说出口,他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横了他一眼,她轻哼:“我是草根小民我怕谁,大不了把你抢到山上去做压寨相公!”
虽然不知道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长途旅程后这段时间,却是补充体力和稍作休息的好时机。
清洗了一路的风尘,江念离胃口不好,只略微吃了一些东西,就吃了药上床休息。
纪悠还不觉得累,就继续整理两个人的行李。
江念离只透露了只言片语,但她已经知道他们恐怕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于是只从行李里取出了要用的一些东西出来,剩余的照旧打包放好。
她思考良久,还留了一个心眼,其他东西也就罢了,但江念离需要的药物和必需品,她用一个半大旅行包专门装了起来。这样如果匆忙离开,别的行李丢也就丢了,这包东西一定要随身带好。
都收拾好了,她便去洗了澡换上睡衣,走进卧室。
此刻波士顿还是下午四点多,虽然天气有些阴沉,但卧室的窗帘外还是漏进来淡淡天光。
江念离睡在银灰的天鹅绒被褥中,整个人如同陷在一片灰沉的云里,只有散在枕头上的黑发和略显苍白的侧脸看起来分外醒目。
纪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身侧躺下。
他一直浅眠,但自从术后精神差了很多,这样的动静也没有把他惊醒。
撑着头靠在枕头上,身旁睡得正好的人鼻息轻浅,露出的脖子和锁骨正在她眼前。纪悠玩心上来,想要凑过去在他锁骨上咬一口,还好终究是怕吵醒他,勉强忍住了。
她就这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挨着他轻轻躺了下来。
没有触碰到他的身体,却又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闭上眼睛后,终于真正放松下来。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不知道过了多久,睁开眼时已经是深夜,窗外不时传来呼啸风声,她身边的江念离却不在了,连枕上的温度都已经消失。
她忙翻身坐起来,却在跳下床之前听到客厅里有人在说话,应该是江念离,他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带着倦意:“Jenny,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她这才看到卧室和客厅之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从门缝里透进来一线淡黄的灯光。
客厅里坐着的自然是Jennifer,这样跟她谈话,江念离显然不怕她在卧室里听到对话内容。
既然这样,她就下床略微整理了下睡衣,拉开门走到客厅里。
Jennifer已经卸妆换了一件米白色的宽松衬衫,下面是亚麻色的长裤,一头红发也松散地垂在肩头,现在她的样子,比白天的时候少了些凛冽,多了几分邻家少女的清纯。
她不再那么气势逼人,纪悠对她的敌意也少了,坐在江念离身边对他笑笑:“睡好了?”
江念离点头,拉住她的手:“还好,你呢?”
Jennifer适时站起来告辞:“我不打扰了,念离,祝你好梦。”
江念离笑着站起来,送她出去。
走出房门前,她站住回头,神色有些黯然:“念离,对不起。”
江念离勾了下唇,摇了摇头:“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
Jennifer脸上的黯然又重了些,低头走了出去。
江念离转身看到纪悠,笑了下,接着解释:“我将Jenny叫来问了一下,果然还是有些其他情况……她是从她丈夫身边逃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