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侬将披风与我披上,说道:“小姐怎得这样晚了还不回去,李小姐刚睡醒,见不着你,此刻正闹呢。”
我听着,不觉头疼。渠侬说的正是李公麟老先生的后人,李伯父的独女,李潇桐。她家中既无兄弟,也无姊妹,人小机灵,听人说我画画的好,便赖着我做师傅,素来和我胡闹惯了。我此刻若不回去,还不知道花奴她们要被怎么折腾呢。
我看了方才那位公子一眼,今日与他聊得投契,只可惜男女有别,他又是京城来的,故而并不能做深交。我冲他欠身福礼,道:“华清有事先行告退,公子只自便就是,只是为着公子与小女清白不陷于闹市小人之口,愿今日之事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冲我颌首致意。渠侬去收拾了我的画作,便与我一同告辞了。
我下了台阶,走了约莫百十来步,花奴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见了我便哎呦道:“神仙菩萨,坑死我了,小姐快快回去吧,我们几个要被李小姐闹腾死了。”
我心不在焉道:“她才八岁大个小孩,你们一群人还管不了了?”
花奴一脸愁苦像,啐道:“她哪里是个小孩,顶是个混世魔王!”
“越说越离谱了。”
花奴忽的看向我身后,方才察觉到那里有个人,大声问道:“那是谁啊?”
我回头望去,他依旧在那里,欣长的身影没在如血残阳里,化作一团黑影,一林的桂树影影绰绰,总觉得悲哀。这画面我记了很久。
“是个登徒子。”我道。
直到三日后,母亲派人接我回方府,我都没再见过他。
我回府后第二天,华和早早的来到我的姜云苑等我一起去给母亲问安。华和的生母本姓梁,是我父亲的原配夫人,只可惜福薄多舛。先是她母家兄长因诗中不敬神宗而满门流放,后来因丧子对我母亲诞育我而怀恨在心,意图以毒羹害我,可机缘巧合之下竟误害了我祖母的性命。祖父盛怒之下,先是毒打一番,后又叫人把她吊在在后院一口井里,她挣扎了足足三天三夜,竟是被活活吊死的。那之后整个方府都对她讳避不提。再后来,我母亲诞下我弟弟孔升,被扶做正夫人,也将我从庶出变作嫡出,姐姐华智更是以嫡长女的身份嫁与了陕西布政司张乾张大人的孙儿,户部郎中张承珏。
梁氏虽有罪但稚子无辜。我母亲可怜华和幼年丧母,便收养她与我一同长大,并叫府里人瞒着不许提她生母的事情,若非后来五姨娘房里一个丫鬟因办事不利索被华和说了一句,一时激愤全数抖了出来,我只道华和也是打我娘肚子里出来,和我一样血脉的姐妹。华和性本活泼,打那以后却变得敏感多疑,心思也愈发深沉起来。即便府中诸人皆待她如旧,她也总是同惊弓之鸟般,活得更加小心翼翼。
她进门见我刚晨起梳妆不由笑道:“姐姐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如今竟学了那惫懒顽童一样赖床了。”我被她说得羞赧,只得借口道车马劳累。谁料她不依不饶,掰着手指头数到:“从龙眠山庄到方府不过一二个时辰的路,姐姐方觉劳累啦?那来日嫁到夫婿家,坐的三四个时辰的马车岂非刚入了府就要倒头大睡了?”
我故作生气道:“女儿家的说话越发没个正行了,来日叫母亲给你择门夫婿嫁去,看你还敢这样说话不敢。”
华和吃吃的笑道:“好姐姐,你可饶了我吧。”
渠侬正给我梳妆,听着不由得也莞尔一笑,后问我今日想梳什么发饰,可要和昨日一样梳成高椎髻。我从铜镜里瞧见华和梳的垂鬟分肖髻插得几个玉簪甚是可爱,便道:“也不必如此麻烦,便用几只簪子随意绾着吧。”
渠侬想了一下,打开妆奁最上面的匣子取出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正欲给我梳发,华和突然叫道:“等一下。”说着走上前来,在妆台上细细看了一番,从匣子里取出长姐出嫁前送予我的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亲手与我绾了个单螺发,又取了青雀头戴画就小山眉,略施粉黛。我安静的看着,心下思绪良多,华和的心思竟这般缜密,竟连发饰这般枝叶末节都要留意不要越过我。
渠侬将我的玉佩为我系在腰带上。这玉据说是我出生时手里握着带来的,正面镌有杲杲日出四字,反面是后来祖父请能工巧匠刻的一句祈求平安的梵文,上面天然的穿孔挂着母亲亲手打的缨络。
我站在铜镜前端视自己,恍然想起《西京杂记》司马相如篇里有言:“文君姣好,眉色如远山,脸际常若芙蓉。”竟也忍不住对自己容貌心生怜惜,又不免觉得自己小女儿心思可笑,只道:“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妹妹心思灵巧。”
华和只俏皮笑道:“姐姐容貌天成,妹妹不过为姐姐略增一二分颜色罢了。”
我笑道:“数你嘴甜。”于是挽了她的手去方圆斋给母亲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