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望了望依旧碧蓝的苍穹,恍惚想起今日竟又到了九峰论道的日子。
那六百余年间发生的事情自有许多,多到了就连李铮也不得不感慨时光如水太过迅捷。这次九峰论道竟又是蓬莱楼承办,一切清晰地恍如昨日。
可自己却不再是那个卑微瑟缩连宗内初试都未通过的筑基弟子,他已然成了蓬莱楼中化神真人。更隐隐被门中各位副楼主看好,颇有将他当做下一任宗主的意味。
当年意气风发年轻一辈无有不从的谢清屏却死在耀光之境内,连带着蓬莱楼中谢师叔一脉势力也深受打击就此颓废。至于他当年心心念念的对头顾夕词,早就寿元耗尽转世而去。那人死时亦不得郁郁不得志,众人提起他只会感慨一句,原来顾夕歌还有一个这般没用的弟弟。
李铮刚一想到顾夕歌,身后一众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小弟子就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说那杀神这次会不会来?”
“那人门下并无一个弟子,又哪会亲自前来?大衍派只会派出一位练虚真君压压场子,你我并无这份眼缘得见那人。”
“哎,这倒真是可惜。我听说那杀神虽然脾气极坏,容貌却是整个九峦界难得的绝顶殊色,比之所有女修更绝艳。”
回答之人的语气是轻薄且艳羡的,还带着几分不自觉的鄙薄之意。这也难怪,谁让顾夕歌犯下了那等弑师叛门之事,仙道之人都幸灾乐祸地等着那人死在冲霄剑宗手上。
但他们足足等了六百年,顾夕歌不仅活着,还修为猛增成了练虚真君。这下原本对顾夕歌百般痛骂千般诅咒的人,都不由悻悻闭了嘴。
那人堕魔之后更是半分也不顾情面,谁若刺他一句,顾夕歌定会当场一道剑光劈去。能活下来且算你好运,更多的人却死得极为憋屈。有那三五个倒霉修士以身试法之后,九峦界仙道修士再无人敢当面讥讽顾夕歌。
谁料蓬莱楼内却出了好几个不知死活的小辈,竟大胆地议论起顾夕歌容貌如何,态度还颇为轻薄。顾夕歌只一根手指都能戳死他们,真是年轻人没见识。
李铮便狠狠瞪了那几个年轻弟子一眼,他们就惊得立刻收了声。蓬莱楼谁人不知李铮师叔虽然平时脾气颇好,若真是恼怒起来却半点也不留情面,就连岳掌门亦奈何不得。
他刚要再训斥两句,却见一层深黑凝重的乌云来了,刹那间就遮蔽了灼灼发光的太阳,卷携而起的狂风亦使得所有人衣袍纷飞,恍如暴雨来临。在那墨一般的乌云之中,却有一道血色红芒蛇一般辗转翻腾,只刹那间就到了他们眼前。
这般浓厚的魔气,还有那血色剑光,想来定是那人来了。这几个小畜生当真命数不好,刚说人坏话就让顾夕歌听到了,倒不知会落得个怎样下场。
李铮眼睁睁看着那白衣魔修落了地,一颗心就不禁高高提起。
他虽然心中紧张,却依旧不由赞叹顾夕歌好面貌好风度。六百年不见,顾夕歌依旧如当年般风华绝代更增几分丽色。让他周身层层环绕的阴森魔气一衬,那张绝艳至极的面容却有了几分掩盖不住的邪魅,好似天空中一轮夺目耀眼的血色月轮,绮丽而惊心动魄。
紧跟在顾夕歌身后的就是红衣的言倾,那一对风华绝代的男女顺着台阶一步步行来,几乎能让所有人屏住呼吸。在其身后更遥遥缀着好一行人,大衍派此行可算给足了蓬莱楼面子
“顾魔尊路途辛苦,一应事情都已安排妥当,还请随我来。”李铮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周遭等待的百余名蓬莱楼弟子也随之一并鞠躬,当真是十成十的威严与气派。
那白衣魔修却仔细打量了一番李铮,微微扬眉道:“六百余年未见,李道友却已修为精进成了化神真人,这很好。”
此言一出,小辈弟子诸多好奇的目光便立刻汇聚在李铮面上。他们从未听说一贯脾气温和的李师叔竟与这凶名赫赫的魔修是旧交,当真十分有趣。
“当不得顾魔尊此等称赞。”李铮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他们二人的距离,不言而喻的戒备与疏远。
顾夕歌倒对他这般不识好歹的举动没什么反应,只径自从李铮身边掠过,半分也不留恋。
李铮刚舒了一口气,便见那杀神忽然停下了。他恰巧就停在方才议论他的那两个小辈弟子身边,直截了当道:“我面容如何,两位可瞧清了?”
那白衣魔修并未有所动作,就连他的话语亦是漫不经心的,但那两个小弟子却已面色苍白瑟瑟发抖。一个练虚真君纵然并未刻意针对他们二人,但其周身未曾压抑的魔气却好似一只无形巨手掐住了他们的脖颈,让其喘不过气来。
“魔尊还同这些怂货废话什么,他们胆敢背后非议魔尊,本来就是天大的过错。”却有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笑嘻嘻插了话。他看上去简直比这些仙道弟子更多了几分凛然之气,但其随后吐出的字眼却让李铮亦不由微微皱眉。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贵派如何了结。若我大衍派弟子非议魔尊,被人当场捉住定会碎尸万段再抽魂一百年,由此方算法度森严。”年轻人颇为愉快地眨了眨眼道,“不知者无罪,要我说魔尊只当场戳他们二人一剑,让其重入轮回就算了事。”
他每说一句话,李铮的面容便凝重一分。这惩罚也未免太重了些,重入轮回就等于舍弃前世诸多亲缘羁绊,下一世能不能开启仙窍还算两说。有不少大能者兵解转世奋力一搏,却落得个一生蒙昧匆匆而去的下场,简直不能更可悲。
究竟如何,自己才能保得那二人一命?这不仅关乎着李铮自己的脸面,更关乎整个蓬莱楼的声誉。李铮只一瞬就有了决断,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让那胆大至极的小辈打断了。
“顾魔尊容貌昳丽风度非凡,今日我也算了却夙愿。”那二人中的一位猛然开口了,他虽然还在微微颤抖,却勉强镇定道,“诸多事端只因我而起,我这同伴却是无辜的,还望顾魔尊放他一命。”
另一位小辈弟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仿佛从未料到这人能说出此等话来。
这一瞬极寂静又极漫长,顾夕歌终于淡淡道:“好胆识好气魄,我不过随口一问,谁料你们竟当了真。只看在我与李道友以前有过一些交情的份上,我就不会为难你们这群小辈。”
一听此言,李铮紧绷的心立刻松懈下来。固然顾夕歌喜怒无常凶名赫赫,但他却一言九鼎从不反悔,只此一点许多仙道中人都未能及得上他。
不知为何,李铮却忽然想起当年那少年剑修坐在台阶上,漫不经心地说何必在意地上蚂蚁的看法,那模样极高傲又极矜持,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
今时今日,顾夕歌已然有了俯瞰众生的资本。也许就连自己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那许多蝼蚁中的一只吧?
李正思绪如飞,顾夕歌却只冷冰冰道:“张师侄好威风,我何时用你替我打抱不平。你同你刚刚死去的师父不知在背后骂了我多少句,按理说你早该自己抹了脖子谢罪,怎么还有脸活在世间?”
随后那白衣魔修的目光却移到那擅自开口的年轻人身上,刀子一般锐利冰雪一般冰冷。
刹那间呼吸可闻。
原来大衍派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这姓张的年轻人方才那般作为,看似是颇为狗腿地替顾夕歌树立威严,实则不怀好意想将他的名声抹得更坏些。
蓬莱楼许多年轻弟子想,若他们是那姓张的大衍派弟子,被这等犀利言语毫不客气地讽刺怕想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看来九峦界中有关顾夕歌的传言倒有几分是真的,不光那人的剑光能要人命,他的冷言冷语更能使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张时川却连脸都未红一下,他依旧微笑着道:“我好心好意替顾魔尊打算,简直再真心不过。您这般冷言冷语,可真伤透我一颗心了。”
作死也不是这么个作法啊,张时川话语中的讽刺之意任谁都能听得出。若这人还能活下来,倒真是了不起。
顾夕歌并不理会这筑基三层的小辈,只带着言倾径自而去。那一行人从张时川身边掠过半分也不犹豫,将他远远抛在身后,着实难堪。
周遭那些蓬莱楼弟子也活似见了鬼般离张时川远远地,他们簇拥着大衍派诸人一并离去了,中间辟出一条小径将张时川隔绝在一边。
那大衍派的筑基弟子却半点也不在意,张时川一步步悠闲地跟在他们身后,简直不能更自在。
蓬莱楼将大衍派诸人安排在祥鳞殿,态度不能说不恭敬。可他们一行人偏偏却与住在另一边的混元派撞了个正着,倒让人怀疑此种安排是刻意抑或巧合。
“顾道友,许久不见。”有人先开了口,声线极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