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慧放下笔站了起来。常继文跟着她穿过二院儿的圆券门儿,来到大门口。程灵慧已经开了门出去了。正和一个年过半百的汉子说着什么。
常继文叫道:“哎……”
程灵慧回头:“你在家等着,不要乱走。”仿佛一个要出门的丈夫嘱咐家里的小娘子。说完跟着那汉子就走了。完全不管满脸郁闷的常继文。
程灵慧快步走到祠堂。一进门就看见一物呼啸着往人群里飞,想也没想,抖手解下绳鞭,甩手就是一鞭子。把那带着风声的事物卷住,撤手一拽。那东西‘哐当’撞到墙上,砸出一溜火花。程灵慧定睛一看,原是半片铜铙。这要是砸到人身上还了得?顿时一股火气从心头升起,喝道:“谁扔的?”
“俺。”祠堂正前的椅子里站起一个人,正是海爷。旁边还簇拥着他的一干兄弟、子侄。占据了祠堂正前方的位置。
程灵慧怒道:“你不知道这玩意儿扔过去会伤人吗?”
海爷扫了程灵慧一眼,满脸不屑:“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叫唤?”
牲口才叫唤,这可就是骂人了。
程灵慧道:“俺敬重你是长辈,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要是自己不要体面,为长不尊,可别怪俺上行下效。”
海爷还没有说话,旁边跳出他儿子:“咋?你还想动手?”
程灵慧扫了他一眼:“俺和你爹说话,没你插嘴的份儿?”
海爷的儿子和程灵慧年纪相仿,两人小时候还一起上过学,背过锅。可有些人在利益面前往往会翻脸无情,并且变得健忘。这小子明显忘了儿时的情谊和程灵慧的厉害。仗凭着家里人多,叫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不男不女的怪物。识相的趁早滚回你婆家去。在俺们程家庄没有草鸡打鸣的。”
海爷的兄弟、子侄跟着大叫:“滚,滚出俺们程家庄去。”
程灵慧被气得浑身发抖,偏偏还发作不得。要按老理儿说,祠堂里是事还真没有她插嘴的份儿。
“三慧是俺程家庄的人。”和海爷一家子面对面的人群里忽然站出一个人。正是程豹。刚刚那铜铙也是冲着他砸的。他坐在人群里,如果躲开了,后面的人肯定遭殃。幸亏程灵慧及时赶到,要不然今天祠堂里的事不能善了。
程豹的虽然年轻,但在程家庄的威望远比海爷要高。再说,刚刚的事大家伙儿也是有目共睹。全村人举手选族长。程豹胜出,海爷不服气拿了铜铙就砸。其嚣张霸道可见一斑。这样的人要是当了族长和村长。一村子人的未来堪忧。于是乎,程豹一句话说出来,和海爷没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人们纷纷附和。
海爷叫道:“你们瞎了吗?程三慧明明是个女人。程家庄的事什么时候有女人插嘴的份儿?”
不知谁说道:“你说的不对。三慧在咱们村儿是响当当的爷们儿。他们家分家的时候,俺们都去了。六爷都认了的。”
“放屁。”海爷跳着脚吼,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你们家爷们儿会生孩子?你们家爷们儿穿裙子戴花儿啊?”
程豹反问:“那你见哪个女人顶门立户的?你见哪个女人娶过媳妇的?三慧有老婆,有儿子,那就是爷们儿。”
“是,是……”人群里一阵附和声。
一瞬间,程灵慧的眼睛有些湿润。她明白,乡亲所争得不是她的性别,而是对她的认同。在大多数人心里,她程灵慧永远都是程家庄的人。这就够了。
海爷怒道:“就算你们睁着眼说瞎话也没用。别说她不是个男人,就算是,上不了家谱也不算程家庄的人。不是程家庄的人,就没权利说程家庄的事。”
海爷说这个是没错。但凡这种大家族,都是以家谱为准的。像五爷那样的,就算是正经的程家庄子孙,因为被逐出了家族。上不了家谱,进不了祖坟,也不能算程家的后人。
程灵慧是个女子。自来上家谱的女子只有媳妇,没有闺女。程灵慧能留下的一笔也只在常家的家谱上,常继文的几个妻子的姓氏后多出的一个‘程氏’而已。她的名,她的字都将会随着她百年之后化成烟尘。留不下一丝痕迹。这是程灵慧的悲哀,也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悲哀。
祠堂里一片沉寂。
人们因为种种原因可以纵容自己‘睁着眼睛说瞎话’,把程灵慧说成男人。但是在面对族谱,面对历代列祖列宗的时候,没有人敢不慎重。
“可她有后人啊……”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然后,那一句话就像平静湖水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先是荡漾开一圈轻微的涟漪。紧接着,那涟漪越漾越宽。渐渐起了波纹。
“是啊……是啊……”
人群里不知是谁在附和,声音越来越大。
“咱们给她写上不就完了。”程豹忽然插了一嗓子。这一嗓子,声音很大。大到震得程灵慧耳朵嗡嗡直响。女子上家谱,恐怕是自秦皇汉武以来,开天辟地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