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雪厚厚叠叠, 不时坠落,啪的声响在寂静的冬日格外入耳,宁樱翻来覆去睡不着,天边露出鱼肚白了才隐隐有了睡意,闻妈妈卷了褥子被子, 轻手轻脚的推开门, 探出个脑袋,和两侧的丫鬟道, “小姐刚睡下,别吵醒她了。”
宁府落难,府里的下人被发卖出去一大半,桃园的人却没什么变化, 闻妈妈感觉到, 院子里的人都变得小心翼翼许多, 想来是担心被发卖出去,提心吊胆的悬着一颗心不上不下,守门的丫鬟也不例外, 听了闻妈妈的话, 二人微微颔首, 轻声道,“奴婢知道了。”
天空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银装素裹的院子笼罩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秋水来两回桃园,奈何宁樱都睡着,她索性不回去了,转去闻妈妈屋里说话,闻妈妈是宁樱奶娘,一人一间屋子,在偏院的正中,闻妈妈正握着钳子,围在炭炉前取暖,秋水弯腰,轻轻进了门,顺势脱下身上的袄子,“太太差我来问问,小姐夜咳的毛病可好了?”
闻妈妈抬头,看是秋水,朝她招手,示意她坐下,将跟前盘子里的瓜子花生往外推了推,叹气道,“没好呢,小太医说小姐身体好好的,夜咳怕是心病,他也没法子。”
昨晚宁樱在床上来来回回翻身,睡不着,自然不会咳嗽,睡着了,该是控制不了的,吴妈妈和她说了许多宁樱在庄子上的事儿,从没提起过咳嗽,而且,宁樱的咳嗽是回京后才开始的,闻妈妈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秋水顺其自然的坐下,伸出手,放在炭炉边暖了暖,担忧道,“小姐的心病莫不是太太和五小姐?金桂和太太说了些事儿,五小姐曲解太太的意思,差点毁了六小姐的亲事,还在谭侍郎跟前说六小姐的坏话,这哪是亲姐妹?分明是见不得对方好的仇人,五小姐的性子,没救了。”
宁樱是秋水看着长大的,跟自己孩子似的,尤其宁樱从小就是听话懂事的,秋水和吴妈妈她们格外疼她,对黄氏让宁樱去昆州的事儿,她心下存着不满,尤其得知昆州地震,秋水更是放心不下宁樱,主仆有别,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心里是偏着宁樱的,黄氏斥责她护短,宁静芸一个人在宁府靠着老夫人脸色过活,日子难过,因而黄氏想方设法的补偿宁静芸,秋水心里明白,能体谅黄氏的做法,但仍然为宁樱感到难受,好在宁樱没事儿,不然的话,三房,就彻底毁了。
孩子对一个家来说是幸福的源泉,宁樱有点三长两短,黄氏活不下去,宁伯瑾也整日恹恹,三房不是毁了是什么?
闻妈妈又叹了口气,抓了捧花生放手里剥着,“五小姐在太太跟前还懂得装柔弱,离开京城后,处处和六小姐对着干,好在大少爷明理,不然的话,会被多少人看笑话,起初我也怀疑太太如何想起让六小姐去昆州送亲,原来中间还有事,在剑庸关,谭侍郎和六小姐大打出手,谭侍郎,是个面冷心软的。”
谭慎衍对宁樱的爱慕,闻妈妈看在眼里,谭慎衍对宁樱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点剑庸关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有个知冷知热的丈夫才是女人一辈子最好的归宿,离开娘家,往后的日子只要靠丈夫的态度过日子,宁樱有老侯爷护着,有谭慎衍宠着,在青岩侯府的日子该是顺遂的。
“那就好,清晨,大少爷匆匆忙去荣溪园找老爷和老夫人,往后三房合在一起过日子,三爷听说后直称赞大少爷是个有远见的,大夫人因着七小姐的事儿对六小姐心有芥蒂,她管家,之后会拿桃园的下人说事儿,太太让我告诉你一声,桃园的下人不会有变动,这些是太太为六小姐挑出来的陪嫁,往后很多人都要跟着去青岩侯府的,你安抚住他们,别让他们心慌意乱出了岔子。”秋水转着手,待冰冷的手暖和些了,才拿起一颗花生,慢条斯理的剥着。
府里小姐少爷身边的丫鬟奴才都相应的减少了,黄氏不动桃园的人便是有陪嫁的心思在里边,柳氏拿公中银钱不够说事,黄氏会自己掏钱贴补桃园,她来桃园就感受到了下人们的震动,估计怕被卖出去才战战兢兢的。
闻妈妈不知晓还有这事儿,顿了顿,抽回放在嘴边的花生,“我知道怎么做的,荣溪园有了结果,接下来怕要请大家过去说话,用不用把六小姐唤起来。”
“不着急,估计要等晚上了。”
晌午后,宁樱才悠悠转醒,屋里暖和,她掀开被子,闻妈妈坐在床前的小凳子上,宁樱的角度看去,才发现满头青丝中有了根银发,宁樱一怔,坐起身,瞅了眼大雪纷飞的窗外,“奶娘,往后针线活给金桂她们吧。”
闻妈妈为了让黄氏和她早日回京,辗转许多府邸做下人,这份忠心,值得她动容。
“小姐醒了,奶娘操劳惯了,不找点事情做浑身不舒坦。”闻妈妈站起身,收了针线篮子,顺势将小凳子踢进床底,转身放好针线篮子,拿出床底的绣花鞋,这才扶着宁樱起身,说了荣溪园的事儿。
宁樱清楚宁成昭的想法,他是宁府的长子,希望宁府能振作起来,“大哥性子爽朗,他开了口,就由着他吧。”不说宁成昭,就是她自己得知宁国忠的事情后也明白了一个道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是宁府的小姐还能成亲,而黄氏是嫁进来的媳妇,命运和宁府拴在一起,宁国忠和老夫人活着是不可能分家的,如今荣溪园那边掀不起风浪了,合在一起没什么不妥,依着柳氏的意思,合在一起,各自的厨房也不用拆了,平日钱财放在一处,逢年过节凑一堆吃饭,没什么不妥。
经过贪污之事,宁国忠苍老了许多,老态龙钟的脸上竞显疲态,不过严肃凝重的脸颊倒生出几许和蔼,和老夫人坐在拔步床上,嘴角轻轻笑着,“成昭和我说了往后的打算,合在一起过日子,平日的开销用度算在荣溪园,我寻思着把库房收藏的古玩全部变卖了,悠玉阁给的价格地道,卖了那些,过几年,待风声小了,在京城买几个铺子,白手起家,往后等我和你娘死了,给你们三兄弟留个念头也好。”
宁国忠语速慢,说话的时候,眼神扫过宁伯庸宁伯信和宁伯瑾,宁伯瑾最沉不住气,闻言,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喉咙哽咽道,“爹,您别瞎说,您和娘年纪大了,库房的那些是您平生的积蓄了,留着吧,我们大了,往后就我们撑起这个家。”宁伯瑾说完,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宁樱心下叹息,在礼部这么长时日了,宁伯瑾仍然是最心软的那一个,她上前,扶着宁伯瑾站起来,低声道,“祖父和祖母做事自有自己的主意,父亲,您听着,听完了再说。”
宁伯庸和宁伯信没开口,宁伯信脸色有些发白,精神不太好,而宁伯庸一身暗色团花底纹直缀,沉默不言,她的这个大伯,做人最是圆滑,在户部混得风生水起,升官是迟早的事儿,但在宁樱看来,宁伯庸有些过犹不及了,入户部之前应对事情还能公允从容,入了户部后,做事都带着户部官员的气量,抠门,吝啬,有些一毛不拔了。
这种时候,这番话理应是由宁伯庸说的,宁伯庸不开口,摆明了认可宁国忠的做法,宁樱大致清楚宁伯庸在算计什么,宁国忠平日的收藏全部变卖,宁府日子又好了,而且,后年科考,又是官员升迁变动的时候,宁伯庸是在为自己谋划呢。
她的这个大伯,为人精明世故,后年的事儿都已经在他算计范围内了。
宁伯信昨晚宿醉,睡了一整天,睡久了,头晕晕乎乎的,反应有些迟钝,许久才明白宁国忠话里的意思,抬起头,赞同宁伯瑾的话道,“三弟说的对,那些事父亲毕生的心血,您自己留着吧,我和大哥也在朝为官,府里怎会差了银子?若全部变卖出去,外人该笑话咱了。”
秦氏得了宁成昭和刘菲菲的话,坐在自己位子上没吭声,只要对儿子们有利,暂时便宜大房三房也无妨,其实很早的时候她就是想讨好宁樱来着,宁樱孝顺,心里最在乎的便是黄氏,她投其所好,多巴结黄氏两句又如何?黄氏没有儿子,总有一天会求她的,风水轮流转,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想到此,她低头,玩着刘菲菲刚送她的金镯子,镯子上镶嵌了一颗颗红宝石,金光闪闪,贵气逼人,今早,刘菲菲来给她请安时,走路不对劲,脸色比往日差多了,眼角下一圈黑色,她是过来人,哪不明白昨晚小两口发生了什么,她不是恶毒之人,刘菲菲和宁成昭感情好,她能早日抱上孙子,是好事。于是,她侧着头,朝身侧的刘菲菲道,“成昭刚回来,你多伺候他,往后不用来请安了,娘知道你心思是个好的,不介意的。”
刘菲菲专心致志听宁伯信说话,猛地听黄氏说起这件事,白皙的脸颊迅速攀上一抹红晕,娇羞的点了点头,秦氏好笑,拍拍她的手,她们二房,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婆媳两的小插曲没有影响其他人,宁国忠固执己见,宁伯信和宁伯瑾劝说不动,宁伯瑾急得眼眶都泛红了,逼不得已的转头朝宁伯瑾说道,“大哥,你劝劝爹吧,真卖了,往后宁府发达想买都买不回来了。”
古玩字画彰显底蕴和内涵,越是大户人家,府里的收藏越多,那些不是光有银子就能买到的,卖给悠玉阁,假以时日被人买走了,他们花十倍的价格都买不回来。
宁伯庸面露为难,微倾着的身子动了动,他有自己的打算,但宁伯瑾开了口,又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表明自己的立场都难,忽然计上心来,说道,“爹,二弟三弟说的对,家里有我们呢,再过两年您就有曾孙子抱了,府里的事儿您别操心了,如果我们真遇着摆不平的事儿,您在将库房打开,不急于一时半会。”
宁伯庸的话留了余地,摆不平的事儿?如今的宁国忠摆不平的事儿就多了去了,宁伯庸的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宁国忠垂首沉默,宁成昭又在边上劝着才让宁国忠歇了心思,合在一起过日子,宁伯庸他们的俸禄全算公中的,每个月,他们出去应酬的银两不得超过五十两,三房的下人重新分配,由柳氏说了算。
对这些,宁伯庸点头附和,爽快得很,宁伯瑾没说话,但是看宁伯庸的眼神有些变了。
他再后知后觉也清楚宁伯庸内里的打算,人都有私心,何况宁伯庸一直想往上爬。
如今三房的下人多少不一,二房不缺银子,下人最多,要减二房的下人,秦氏不肯,手里有钱了还不多让几个下人伺候,拿钱来做什么,她不答应,柳氏也不退让,“二弟妹娶了座金山银山回家不假,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不按着府里的规矩来,我还管家做什么?成昭他们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人多,理应调些出来,少爷配两个贴身小厮,小姐院子配一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多了的,都该遣散出来,不然的话,出门做客,外人瞧见宁府参差不齐的做派,还以为宁府分家了呢。”
秦氏眉头一皱,戴上手里的金镯,定定望着柳氏,“下人们不遣散大半了吗?留下来的都是对我们忠心耿耿的人,我可不想寒了下人的心,二房的下人不能少了。”
“二弟妹说的什么话,我可没有其他意思,府里的下人的确不能再少了,但是没有分家,二房的下人当然是宁府的,也不是要把她们撵出府,而是重新分配,派她们去其他地方做事,总不能外边的活没人做,都窝在二房院子里烤火取暖吧?”柳氏声音不疾不徐,言语间都是为了宁府打算,秦氏却怒了,“我二房的下人凭什么算公中的人?我不答应。”
秦氏不肯退让,柳氏步步紧逼,争锋相对,两人又开始剑拔弩张,刘菲菲看自家婆婆吃了亏,出面打圆场道,“大伯母,您看这样行不行,您觉着二房的下人多,无非是不想她们拿了月例不干活,二房下人的吃穿用度算在二房自己头上,公中少了丫鬟婆子,可以把往日遣散的再找回来,一切依着您说的来,各院子里多出来的下人各院子自己养着,不拿公中的银子,大伯母说的规矩,菲菲心里是认同的,可如今想要重振家业,该充的门面还是要充,七妹妹身子娇贵,亲事又定下了,陪嫁的人选不能少了,不然的话,传出去别人会笑话宁府。”
宁静芳从庄子回来,柳氏掏心掏肺的对宁静芳好,把自己最信任的丫鬟拨过去伺候,各院子缩减下人,宁静芳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少了,柳氏肯定舍不得宁静芳受苦,刘菲菲想到这点才开的口。
秦氏却来了精神,好似抓到柳氏错处似的,张嘴欲和柳氏争辩,二房有钱,柳氏见不得她们好,她偏要让柳氏瞧瞧她们骄奢淫逸,富丽堂皇的日子。
刘菲菲及时拉扯了下秦氏的衣袖,秦氏闹起来,最后合在一起过日子的事儿无疾而终,吃亏的还是二房,宁国忠贪污的银两多,不是有谭慎衍传来的信,刘足金也拿不定主意拒绝宁国忠,一旦牵扯进这件事情里,刘府想要脱身就难了,事情拆穿对宁府来说无非损失了些银钱,若闹到刘府头上,刘府的损失就大了,这也是刘足金不敢冒险的意思。
其实,还是宁国忠官职不够,在朝为官,没有人敢说自己是清白的,宁国忠官职再高些,刘足金自己就靠上去了,哪用宁国忠开口?
为人处世,谁都有自己的顾忌。
秦氏撇撇嘴,转头没有开口,却是表明态度不肯放二房的人出来。
柳氏想了想,转头看向从头到尾不开口说话的黄氏,“三弟妹什么意思?”
“依着大嫂的来吧,毕竟以后你管家。”黄氏端着茶杯,这种成色一般的茶杯往回在荣溪园是看不见的,如今倒是屡见不鲜了,她轻轻啜了口茶,茶叶也换了,不如之前香甜清醇。
柳氏要她表明态度,她是不会如柳氏的意的,她不信,柳氏舍得宁静芳吃苦,既然舍不得,凭什么要求别人?
最后的结果依着刘菲菲的说法来,多出的下人由各个院子自己花钱养着,晚膳在荣溪园用的,饭桌上的山珍海味不少,味道却比不上之前的了,宁樱吃得惯,柳氏和秦氏却觉得有些没味儿,不过看大家都没开口,秦氏不会傻傻的找不痛快,往后每隔四天聚在荣溪园用膳,一家人像往常其乐融融的过日子,不管怎么说,在外人来看是一家人就对了。
到了年底,老夫人身子不太好,去南山寺祈福的事情也只能推到明年,老夫人身形瘦弱许多,一双眼浑浊不清,精神大不如从前,孝顺如宁伯瑾竟也不怎么往荣溪园去了,荣溪园安静了许多。
宁樱继续绣自己的嫁衣,在昆州时候,她画了几幅昆州地震当晚的景象,还有灾后重建房屋的热闹,苟志以身作则,亲自帮着垒墙,挑土,受百姓们敬重,之前的昆州房屋破旧,道路宽窄不一,重建之后,昆州一定不比钦州差。
她离开后,王娘子去了顺亲王府教导顺亲王府的小姐,一年半载不能来宁府教导宁樱,宁樱记着她答应过王娘子的事儿,让人把她的画作送去顺亲王府给王娘子,昆州的天是蓝的,云朵好像棉花,一团一团铺在湛蓝色的幕布下,她画的有工笔画有丹青,在剑庸关时,谭慎衍指点她绘画,她的画艺又精湛了些,将昆州境内的情形描绘得栩栩如生,哪怕没有亲眼经历,却也能叫人身临其境。
没过两天,王娘子就给她回了信,说亲自教导不可能了,往后宁樱遇着什么不懂的可以写信给她,信纸有足足三页,宁樱离开京城前学的写实派,在剑庸关,宁伯瑾教的是写意派,她给王娘子画的便是谭慎衍教她的,王娘子指出其中的瑕疵,鼓励她再接再厉。
宁樱回了信,一来二去,王娘子从教导她绘画的夫子成了朋友,宁樱偶尔也会说些宁府的小事。
王娘子说她功底扎实了,现下要练习的是识画,作为一个热爱绘画的人,自己的画得到别人的称赞是肯定,还要懂得欣赏别人的,懂得鉴赏名画,慧眼独具,这是成为大儒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