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素蓉点头答应:“母亲有些不惯坐船,该寻了客栈好生歇歇,多住几日不妨的。白氏身子也不好,也叫她歇歇罢。”
这就是不打算带白姨娘出去逛街了。自打顾运则罢官,顾老太太没给过孟素蓉好脸色看,这中间自然也少不了白姨娘挑唆,顾运则心知肚明,点点头道:“母亲年纪大了,有些事又是没经过的,难免有些——你多包涵。”却没替白姨娘说什么。
孟素蓉嘴角微微一弯:“母亲是长辈,自然没有什么不包涵的,老爷放心就是。”此次顾运则罢官,夫妻两人倒好似更亲近了些似的,顾老太太那些糊涂话,孟素蓉听了也好些年了,哪里还会放在心上。
果然到了未末,船便在津浦码头靠了岸。顾运则带着小厮们去雇了马车,一家人寻了个客栈歇下。顾老太太坐船坐得头昏眼花,一进客栈便倒头睡下。顾运则等人都好些,只歇了片刻便恢复了精神,商量着要去外头街上看看。
白姨娘也想跟了去,却被孟素蓉淡淡一句话叫她在客栈里歇着,免得一上路又说自己小月子没坐好落下了病。白姨娘被拿住话柄儿,见顾运则一言不发,只得悻悻留下,眼看着柳姨娘欢天喜地地跟着顾运则出去,恨得牙痒。
津浦城不小,虽是午后,街上仍旧车水马龙。顾运则向客栈伙计打听了附近的繁华之处,得知不远处便是一条东大街,街上颇有几处酒楼有些本地风味,便带了妻儿坐了马车过去。
马车才到东大街街口,就走不动了,车夫操着一口带津浦口音的官话道:“老爷,前头路本来挤,这会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不去了。街口那处就有个翠华楼,虽不是顶好的,可风味地道。若不然,老爷太太移几步过去?那牌楼后头就是了。”
顾运则见前头马车确实过不去,便叫了孟素蓉等人下车,都戴了帷帽步行过去。其实他们一行人也就是顾蔚然年纪太小还要乳娘抱着走,其他人步行也都无妨。走了几步,就听见前头闹哄哄的,在街口的石牌楼下挤作一团,想来马车就是因此进不来的。
翠华楼果然就在牌楼后面,顾运则等人要了二楼一个包厢坐下,从窗口看下去,正巧能看见石牌楼那人群之中,原来是几个男子正在拉扯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
“光天化日的,这是做什么?”孟素蓉吓了一跳,“怎么也不见官府的人管?”
顾运则仔细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是自卖自身的,那几人想必是要买人。你看那女子头上插的草标。”
孟素蓉毕竟是后宅妇人,虽然卖身葬父葬母葬夫君的戏文听过不少,但亲眼看见有人插草卖身还是头一回。顾嫣然等人更是觉得新鲜,都趴在窗口看了下去。那几个男子身上穿的都是青缎号衣,几人拉拽一个少女,自然是手到擒来,若不是那少女紧紧抱了石牌楼的柱子,早就被拖走了。为首男子失了耐心,骂了一句小娼-妇,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啪地一声给了少女一个耳光,打得她扑在一边,两手也松了,顿时被两个男子拖起来就往人群外走。
猛然听有人喝了一声:“做什么打人!”一个青衣少年从人群里挤进来,横在前头拦住去路,“青天白日,你们这是要强抢民女不成?”
“哟嗬——”为首男子上下瞥了一眼,见这少年衣不惊人,便毫不客气地拿拳头在他眼前一晃,“谁家裤裆破了露出你来了?爷们这是买人,你少在这儿多管闲事!”
他说话的时候,少女却趁机狠狠咬了一口抓住她的男人,脱身出来就冲到了青衣少年脚下:“公子救命,他们要把我卖进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她生得娇小玲珑,眉目秀媚,此刻满脸泪水,一边面颊还浮起五根指印,看着楚楚可怜。
“胡说八道!”为首男子伸手就去揪她,“是我们老爷看上了你,要纳你去做个第五房小妾。你不是卖身葬父吗?银子我们也给了,你就是我们老爷的人了!”
青衣少年皱着眉头用手一挡:“且慢。这位姑娘不愿跟你们去,你们莫不是要强买强卖不成?”
为首男子横行惯了,哪有耐心讲理,骂一声小兔崽子多管闲事,挥拳就打了过去。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哄地一声就乱了,却见那少年身手矫健,一错步让过男子打来的拳头,顺手抓住他手腕往下一压,脚下横绊,砰一声将人放倒在地。
孟素蓉惊讶道:“倒真是好身手。”只见青衣少年兔起鹘落,几个回合就将这几个男子全部打倒在地。虽说这几人也不过是凭着一股蛮力,并非什么高手,但他这样干净利落地将人打倒,仍旧看得出身手不错。
顾浩然看得眉飞色舞,直道:“打得痛快!”伸出头去看着那少女跪倒在少年身前,又叹道,“也算她运气好,得人相救。”自己忍不住比划了几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得好!”
“胡闹什么!”顾运则却沉了沉面色,“侠以武犯禁,哪有随意就动拳脚的道理?若是谁拳头硬就有理,还要律法做什么?你这是跟谁学的,这样毛躁?”
顾浩然低了头,小声嘀咕道:“律法怎么也不管那些抢人的……”
顾运则开口要训斥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看了一眼顾嫣然,“你们两个是如何想的?”从前他只觉得这个女儿孝顺,自这次贬官才发现女儿还颇有些才干,人也沉得住气,倒是格外起了教导之心。
顾怡然怔怔摇了摇头,只道:“在街上打人总是不对的吧……”她自然听得出来顾运则并不赞同这青衣少年的举动,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顾嫣然低头往下看了看,轻声道:“既是卖身葬父尽孝,则人人都可买她,并不算无理,只是这姑娘不愿卖与那什么老爷,倒也是她的自由,这些人动手强抢,便不妥了。”
顾浩然不服气地道:“姐姐说的不就是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两样?”
顾嫣然看看他,犹豫一下,轻声道:“下头那位公子,若是不想将这位姑娘买下,实在不必出手。否则他一离开此地,事情仍是照旧。”
顾浩然怔了一怔,低头不说话了。他只看见打得痛快,却半点没想到打完之后如何。
顾运则点了点头:“还有吗?”
“这位姑娘……”顾嫣然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总归是身世可怜,要谋个出路也不为过。”
顾运则不由得多看了女儿一眼,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这少女若要卖身,其实尽可去找牙行,却偏偏捡了这么个繁华之地来当街跪着,颇有些待价而沽之嫌。方才那青衣少年瞧着外头衣裳平平,可脚下的那双靴子质地做工都极好,靴腰上还刺绣着暗色祥云花纹,只不过所用丝线与靴子同色,只有在阳光闪烁下才能看见。只这一双靴子,就能看出这少年身家有些来历。这少女向这少年求救,也不知究竟看见了这双靴子没有。若是看见了,她也是有些心机的。
顾嫣然看出了这些,却仍旧说了一句身世可怜,又用了个“谋”字,算得上精明之中不失厚道,顾运则不由得心生喜欢:“如此甚好。”他不大会夸奖女儿,只说了这四个字,就再没话说了,转头教训顾浩然道,“多向你姐姐学着些。亏你还在北麓书院读了半年书,倒学得越发毛躁了。”
顾浩然被训得垂头丧气,扭了头往窗外看,只见那少年正从腰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少女,转身就要走,却被那少女追上两步抱住了腿:“公子若走了,我无亲无故,仍旧要被他们抓去。公子发发慈悲,就买下小女,小女愿做牛做马,报答公子大恩。”
那少年一脸为难地站着,显然是跟顾浩然一样,一时激于义愤出手,却没想过出手之后的事,半晌才见他叹了口气,弯腰将那少女搀了起来,转身往外走去。那少女急忙跟上去,却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踉跄就倒在少年身上,手按了额头,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
孟素蓉皱皱眉头,将窗子掩上:“好了,不要看了,饭菜都上来了,快些吃,不然要凉了。”
这几日在船上没什么好饭菜,众人肚里早已没了油水,翠华楼的菜又委实做得不错,孟素蓉这样一说,大家遂都把那少女置之脑后,一边看着街景一边大快朵颐起来。
一时酒足饭饱,天色将黑,顾运则正要叫小二来结账,忽听楼下又喧闹了起来,有人在喊叫着什么,听声音仿佛有些熟悉。顾运则顺口便问了一句:“楼下这是何事?”
小二把嘴一撇:“您知道今儿有位公子在这楼下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姑娘么?那时候还有银子买人,这会儿倒没银子付饭钱了。”
顾家众人相对愕然:那个青衣少年,没银子付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