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不知何时声音慢慢寂静了下去,无人说话。
崔宛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一片红,连裹在那一团火中的那个襁褓几乎都看不见。
那是…她的孩子。
她嘴角却勾起浅浅笑意,“真好…他不在。”
凤君华表情有些茫然,掺杂着丝丝痛楚。
一个女人在弥留之际,最渴望的是什么?是自己最爱的人陪在自己身边吧。可这个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说的却是,真好,他不在。
这个女子,她该是有多聪明多坦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更或者,有些感情,明知道不可求,不可得,所以早就已经放弃了奢望的资格。
如果此刻沐轻寒在这里,她定然会不舍。
女人对男人越是不舍,便越是痛。
所以即便这个时候沐轻寒不在,于崔宛芳而言会是永久的遗憾,但至少她可以少痛几分。
大哥那样剔透的人儿,岂能不了解她?
崔宛芳一生悲凉,她的人生向来不由自己做主。从前她的信念是颜诺,后来又变成了沐轻寒。或许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正是因为失忆,她才能做回连她自己都不曾了解过的真正的自己。
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爱什么。可是她知道,至少在这三年里,她明明确确知道自己爱那个男人,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女人所求的其实不多,当那些所有仇恨伴随着浮华被时光碾碎成沙,心中便什么也没留下,一片空无。再衍生出那样浓烈而深沉的爱,便成了此生执念。
或许不可得,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得不到,至少…曾经那样爱过。
凤君华垂下眼睫,轻轻道:“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吗?”
崔宛芳闭着眼睛摇摇头,手指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是他临走的时候…托我…交给你的。他怕你…不接受他给予你的一切…你看…看完就…明白了。”
凤君华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上面写着:绯儿亲启。
她沉默的点头,身后乐枫替她接过那封信。
“帮我…”崔宛芳声音渐渐虚弱下去,“把孩子…送…送到他手上。这是…是他的孩子…我相信…姐姐…会好好照顾…长安…”
凤君华一手托着她,一手抱着慕容长安,郑重的点头。
“好,我会帮你把长安交给大哥,你放心。”
“嗯。”
崔宛芳唇边噙起浅浅的笑,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眼前飘飞起浓浓白雾,白雾里走出锦衣玉带的男子。两旁宫殿高低错落,楼台蜿蜒廊腰回转,廊下梅花开得正好,身后琉璃世界冰雪透彻,他浅笑行走的步伐优雅而高贵,犹如从云端踏落的谪仙,慢慢走到她面前,对她温和而疏离的一笑,胜过满目冰雪和雪里艳丽红梅。
她在那样红白交错的美丽里沦陷了一颗心,从此知道什么叫做/爱而不得,从此知道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如果…”
如果有来世…
“我想要…再勇敢一些…”
至少,即便明知得不到,仍旧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的爱一次。
今生也那样的爱,终究不过细水流长浮华一梦。若能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即便被那烈火灼烧得灰飞烟灭。
她也…甘之如饴。
她唇边含着笑,说出的话已经没有了声音。
“我是…素颜…”
最后一点光线被黑暗淹没,呼吸也被空气代替。
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小姐…”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大殿,悲痛而哀鸣。
“姐姐——”
崔宛容闯进大殿,脚步猛然止住,怔怔的看着白玉石阶上已经沉睡的女子。她一只手搭在门栏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晌,泪水从眼眶滑落。
“姐…”
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大殿,令闻者莫不哀痛。
宫人都跪在两侧,低声呜咽。
凤君华将崔宛芳平放地上,看了看臂弯处哭得甘藏寸断的慕容长安。
“哭吧,为人子者,这是你该对母亲尽的孝道。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所以,尽情的哭吧…”
慕容长安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哭得更大声了,穿破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飘入云端,几乎响彻天地。那哭声无所不在,萦绕心扉。
……
沐轻寒捂着心口,手指微微颤抖。
那么强烈的感应,来源于父子血亲。
他怔怔的看着国都的方向,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哀伤和悲鸣。
“轻寒。”
楚诗韵走过来,“怎么了?”
沐轻寒没回头,想起很久以前秦云舟说过的话。
“生死蛊对人体的危害很大,尤其是移植换寄主以后,对新的寄主吞噬会加倍。你的精血在她的体内滋生,生死蛊的生命也会随着那孩子成长而减弱。婴儿需要在母体吸收养分,蛊虫也会垂死挣扎。也就是说,她的身体要孕育孩子,还得一边抵抗蛊虫。待孩子出生之际,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正是因为知道那孩子会让她失去性命,所以他之前才极力让她将孩子打掉。
然而她却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性命远不如永远不能做一个母亲来得重要。”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后,想起母后在临盆之际被奸人所害不得不亲手杀死了刚出生的女儿,想起母后那些年里疯癫痴狂日日抱着枕头念着‘我的女儿,娘亲的小宝贝,睡吧,睡吧。有娘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没有人敢…’。
一个女人最爱的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孩子。
如果他在那时逼迫素颜打掉了孩子,才是对她的凌迟。
他已经对不起她,没资格再逼迫她牺牲那么多。
“诗韵。”他轻轻说:“是你给你父亲写了信,对吗?”
淮安王忠君爱国,虽然不迂腐古板,但对于这种江山转送他人之事,到底还是惊世骇俗,绝无可能如此轻易的就接受。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心爱的女儿。
楚诗韵浅浅的微笑,靠在他肩头上。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了你为妻,自然一切都听你的。你做皇帝,我便是皇后。你若做平凡人,我便做你的夫人吧。而且我觉得,沐夫人这个称呼,比冷冰冰的皇后娘娘几个字听着舒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