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倒在地上的安钺公主和慕容琉仙,“你当真以为自己多大的本事可以将你女儿的身世隐瞒这么多年?明若溪,我只能说,你太自信,也太愚蠢。你那个好兄长,如今的帝王。当年他可以一手主导将你送入慕容府,把你亲哥哥贬去瀛洲,又如何会封你女儿为未来太子妃?”
安钺公主面色又白了几分,眼睛里有一种多年的迷茫终于得到答案的了悟。
慕容琉仙一出生就成为内定太子妃,而这门多年过去了,明月殇一直对她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明皇也视若无睹,任其为所欲为。很多人只当明皇是纵容明月殇,此时想来,何尝不是因为慕容琉仙的身世?
可这样也说不过去啊,既然明皇知道安钺公主是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即便是为了皇族威严,也不可能让她的女儿为太子妃才是。若说他当初早已知晓换婴一事,那就应该借此机会杀了安钺公主才是。毕竟比起羞辱一个忠臣以达到自己固守皇权的目的,确认天女的身份才是最重要的。
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疑问,但没人问出口。
凤君华不负众望的继续替他们解答心中疑问,“我不得不说,明若玦,你实在很会玩帝王权术。什么天女什么上天预示,你压根从来就不屑吧?不过终究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将那所谓的天女给内定下来,以免真的被应验寓言。你更大的目的,是想要看看你那些儿子的反应。推出一个内定太子妃,可以看看你那些儿子究竟哪些有野心,哪些安守本分。”
后半句话一出口,二皇子等人眼神一紧,想起那些要么早逝要么身残要么智障的兄弟。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发寒而后怕,又庆幸自己当年心思懵懂的时候被母亲或者幕僚遏制。否则,是否那些莫名死去的皇子当中,也会多了自己?
早知道皇家无情,然而此刻明白这一切,却只觉得心寒。
怪不得明月殇从小就不喜欢慕容琉仙,是知道她的身世还是知道明皇试探的目的?
也或者,两者兼具?
他知道慕容琉绯才是真正的天女,若说是为了江山皇位,难道就不怕触怒明皇?还是因为情之所钟,无所畏惧?
有人看向凤君华,有人看向慕容琉仙,也有人看向明月殇。
明皇也看着他,眼神有些深,也有些冷。
明月殇一直低着头,没看明皇也没看凤君华,似乎早已经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不可自拔。皇后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个儿子一直不喜欢慕容琉仙。忽然想起陛下之前说要她尽快操办慕容琉仙与殇儿的婚事。她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明知道慕容琉仙乃是*所出的孽种,还是将她封为内定太子妃,他究竟想做什么?
殇儿这些年对慕容琉仙的冷待可以说是对皇位无所求,也可以说是因知道真正的天女因此有更大的野心。而这一切看在这个自私冷血的帝王眼里,又会如何?
她突然不敢继续想下去了。身边这个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是她的依靠。然而此刻,这个人却让她觉得恐慌和害怕。
难道他,他要毁了殇儿吗?
心中胆寒,面色也微有些白。还好额头上珠冕垂下来,而此刻明皇并没有心思关注她的神情,所以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明月轩却在此时看了她一眼,淡漠的眼底隐隐有着了然的轻叹。
“不…不可能的…”
反应过来的安钺公主颤抖的摇头,“不可能。”她眼神忽然变得凶狠而残酷,“是你,是你这个…”她忽然想起刚才自己的母亲和女儿责骂凤君华的结果是一个被断了牙齿一个瞎了眼睛,她有些害怕的捂住自己的嘴,努力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才道:“你在说谎,我女儿才是真正的天女,你算什么?一个人人唾骂的恶女罢了,当年你做的那些事,天下皆知。”
“是啊。”凤君华眼神漠然,“惩杀婢女,辱骂嫡母,苛待嫡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那些年,天下人不都是这么说我的吗?”
她讽刺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慕容琉仙。
“十六年前,她生病发烧,我娘让我去给她送药,结果发现那药里被下了轻微的*散。然后就有了我因妒生恨下毒谋害嫡姐的骂名。我娘因此罚我跪在祠堂一天一夜,后来大哥抓住了元凶,你身边的贴身婢女,后来那婢女就莫名其妙的死了。然后就有了我为了杀人灭口狠毒杀害无辜丫鬟的传言。”
她不紧不慢的说着,也不看大殿内其他人的反应。
“我娘生性淡泊不喜争夺,你偏生看不惯她得我爹真心以待,变本加厉的辱骂她,我看不惯就将你赶出去,然后第二天就有人说我这个慕容三小姐不敬嫡母生性傲慢乖张,不堪为名门闺秀。”
安钺公主面色变了,其他人脸色也开始变了。豪门家族里这种事简直是家常便饭,为了维护自家名声,一般都选择舍小保大关起门来自己解决。谁知道凤君华就不按常理出牌,非得把这些事儿全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因为天女,因为未来太子妃的尊荣。所以你对你女儿的教导尤为严苛,天天让她学习琴棋书画。有一次她被琴弦割破了手指,迁怒于身边的丫鬟,又带着那丫鬟来看我。我从小不待见她,便将那丫鬟奉的茶水给打翻了。然后…”
她又是一声轻笑,眼神讽刺越浓。
“然后外面又有传言说慕容三小姐生性残忍不通女子温婉良善,肆意大骂下人云云。”
她神情慵懒而语气淡漠,“当然,都是些不大不小的事儿,但如果积累下来,就不算小事了。”她眼神飘渺而遥远,声音有些轻也有些淡,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和疲惫。
“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你们的毅力。知道有爹娘护着,你们杀不了我,就想方设法的毁了我的名声。三年啊,整整三年,你们用了三年的时间,成功的毁了我,也杜绝了我成为天女的最后一丝可能。于是人人都知道慕容家两个女儿,一个是才貌双全的仙女,一个确实大字不通面如鬼魅的草包。”
“呵~既然你们都给我冠上那样的名声了,我要是不做点什么,怎么对得起你们的苦心安排?我不嚣张不跋扈不任性不刁蛮,是不是早就被你们害死了?”
娘说,有时候,藏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个方式。
“你们不是很想知道当年我为何杀人么?”
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寒。
“因为那个老和尚,他算出了我的命格。从我出生起,从那所谓的天女被命为太子妃开始,这个秘密就永远只能是秘密。”
她眼神里飘荡出那年春天在普济寺的情景,当时她久等那个人未归,听紫筠说普济寺来了个得道高僧,批命算卦无所不能。她半信半疑,偷偷溜出门去,想找那和尚算算那个人的归期。
还未抽签,那和尚看着她,忽然面色大变,然后开始掐指算着什么。她心中疑惑,觉得这做派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的,便坐着不说话,等待他的答案。
一盏茶后,他停了下来,面色更为凝重,深深的看着她。
“姑娘你天命不凡,出生之时天降七彩祥云且携玉而生,命主紫薇星宿,将来定然大富大贵。然而玉乃阴损之物,你这一生定然坎坷磨折,且命犯桃花…”
她坐在蒲团上,脸色越来越白,脑海里回想起出生之时师父说的那些话,和这和尚的不谋而合。
她咬着唇,已经听不见他后面再说了什么,心中却已经起了杀心。
那个秘密不能被人知晓,否则整个慕容府都会大祸临头。
她面上笑着,装着一副纯真的模样。
“方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天命不凡,什么七彩祥云啊?我听不懂啊。”
她那时候年纪小,纵然有几分心机手段,然而对于一个德高望重的高僧来说,还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那方丈没有察觉到她的杀心,她便笑得更为纯真,慢慢接近他,袖中匕首已经滑入了掌心之中。
“小姑娘,你…”
他忽然面色一变,向后一躲躲过她吐出的银针,同时凌空一掌劈向她。她没有躲,生生受了他一掌,然后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她牙齿上有毒,又专挑他手腕动脉血管咬。此刻他若止血剧毒就会流窜他全身,他若不止血就会因血尽而亡。
他怔了怔,似没想到一个五岁的女孩儿有这样的心机。然而高手过招,往往就是那一瞬间的功夫。她趁此机会没有杀他,而是直直扑向一直跪在旁边的一个妇人。此刻那妇人正因听见那番话而脸色惨白浑身颤抖,根本就没料到她会突然扑过来,还没来得及惊叫就被她手中匕首刺入了心脏。
老和尚反应过来,立即又一掌劈向她的肩头。她正因看见那妇人身下的一滩鲜血而失神,又挨了他一掌。然而因为运功,催化了毒素的流通。他面色大变,还没来得及唤人来,她便已经彻底恢复冷静,不顾身上的伤,又直直扑过去,用全身所有的内力,将他一掌击毙。
他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似乎还在震惊自己一个绝顶高手,居然就这么死在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手中。
直到确定他已经死了,她才松了口气,抬手擦干净嘴角的鲜血,忽然察觉窗后有人影掠过。
于是她知道,这里的所有人,都不能活。
……
遥远的记忆跨越岁月而来,当年初次杀人的惊恐愧疚良心的折磨再次如堆积的泰山般重重向她压来。
凤君华微阖了眸子,面色有些白。幸而此刻她站在大殿中央,头顶上明珠照耀亮如白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她的表情。
“我杀的第一个人…”她喃喃自语,“是一个孕妇。”
这句话落下,就连一直淡定从容的云墨和明月轩都猝然抬头看向她。却见那女子立在大殿中央,一身红衣如火如霞,面容绝美得有些不真实。她眼神漠然而空洞,渺茫而疼痛。
这大殿足有上千人,然而远远看过去,却觉得她似乎被全世界抛弃,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久久孤独而凄凉。
云墨手指慢慢收紧,然后又慢慢松开,低着头不去看她,否则他不保证会不会立即带她离开。
明月殇怔怔的看着她,眼神里溢满了疼痛。
颜诺呆住了,凤含莺傻了,其他人或震惊或疑惑或恐惧,奇怪的,却鲜少有人露出嫌恶鄙夷的神情。更多的,却是理解而怅然,或者如那几个男子般心生怜惜。
一个五岁的女孩儿,为了家族,不得已违背良心的谴责而杀人。
一个孕妇。
当时她心里该有多痛?
无人知晓。
就连凤君华自己,都快忘记了当时的感觉。
拜母亲所赐,她就算不会医,却也知道孕妇流产之时会是如何模样。
她刺的是那妇人的胸口,怎么会下身流血?待看到那些血后,她第一时间是呆滞,而后惊恐,然后惊痛悔恨,差点将那匕首给丢掉,恨不得刚才死的那个人是自己。
然而不能,身后那老和尚的掌风已经临近。或许是因为太过自责,原本她可以躲过那一掌,然而她没有。直到那一掌打在她身上,她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好受一些。然而心里那些缭绕着的自责愧疚以及来自良心的谴责让她悔恨交加,她浑身颤抖,多希望此时那个人在身边。
然而没有,他不在,他抛弃她了,他不要她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天下那么大,却只有她一个人顾影自怜。
她杀人了,以前连小动物都下不了手杀的她居然杀人了,而且还杀的是一个孕妇。
一尸两命。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已经被她扼杀。
她从未觉得自己这么残忍过,她痛恨自己为何要来这普济寺?痛恨那个人为何不回来?为什么要骗她?
她那么相信他…
她跪在血水边,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她以前喜欢哭,但大部分都是装的。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一哭,师兄就会想方设法的安慰她哄她开心。
她觉得那个时候才是最幸福的。
然而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绝望的哭了。
她看着那妇人倒下的时候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腹部,那是一个母亲在知道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下意识维护自己孩子的举动。
而她,却成为了那个侩子手。
这世界上恶人那么多,他们都活得好好的。而她,却因为自己,因为那个不能言说的秘密,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孕妇。
后来她去调查过,那女子出嫁三年,因为迟迟未孕而被夫家公婆嫌弃欲要休她再娶。她好不容易怀了孩子,此次便是去求神拜佛祈祷腹中怀的是男孩儿,日后一家和睦平平安安。
而她,生生打破了那个妇人所有的幻想和幸福。
她瘫软在地上,怔怔的流泪,也无法再理会身上几乎可以要了她命的内伤。冷风吹来,她才蓦然想起,刚才有人离开。
那个人是谁?有没有看见刚才她杀人的一幕?
不,不能留下活口。不能让人知道那个秘密,不可以…
她吐了一口血,慢慢的爬起来,抓紧那匕首,将寺中所有人都下了迷药,然后一人一刀,正中心脏。
她该庆幸,庆幸因为练武,又因娘是神医,她了解过人体构造。所以很精准的将匕首插入那些人的胸口。
她一刀一个,眼泪也不停的流。
等杀完以后,她踉跄的跑出来,然后发现自己浑身鲜血,于是她又将外面的披风给扔掉,脱掉鞋子。搬出厨房里的柴火,撒了油,然后点火…
她看着熊熊大火,恍惚的想着。大概她是第一个边杀人边哭的人吧,一边愧疚又一边作恶。
这样的自己,连她自己都觉得厌恶和肮脏。
烧吧,都烧得一干二净。
他们被她杀死了,被烧毁的时候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她站在大火外,不断的麻醉和自我安慰。
从那一刻,她便已经走进地狱的深渊,再也走不出来了。
她已经成为了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恶人,比她们传言的还要恶千百倍。
她不哭,眼泪却不停的流。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刚才被她杀的那些人,有妇人,有闺中小姐,有小孩儿,还有老人…还有善良温和的小沙弥,其中还有之前她上山时对她笑得温和有礼,又给她倒茶的那个小师父…
她终于忍受不了良心的谴责和重创的身体,重重跪下,边磕头边道:“对不起,是我杀了你们,我知道你们无辜,可…可我没办法。你们如果冤魂不散,就来找我吧,千万不要迁怒我爹娘…对不起…对不起…”
待大火燃尽,她再慢慢爬起来,刚刚准备下山,明月殇来了…
凤君华闭了闭眼,嘴角又噙起冷笑。
“残忍?”她睁开眼的一瞬间,浑身气场忽然大变,眼神比刚才凌厉犀利也比方才冷而森凉。
“你们懂得什么叫做残忍?”
她眼神里写满了苍凉和疲倦,甚至还有一种厌世的深沉和痛恶。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三个月大便能将《治国略》倒背如流却要在课堂上要装作连名字都不会写的草包是什么滋味。你们永远不知道,因为那些所谓的尊荣,所谓的大义,所谓的皇权。要默默忍受别人辱骂和那些加注在身上原本不属于她的罪名,是什么滋味。你们永远都不会明白,一个人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只能做一个靠着盗窃了她所有的尊荣而对她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强盗身边的陪衬,是什么滋味。”
“就好比,那个人,她残忍的扼杀了你的所有,她抢夺了你的东西,你却不能说,还得想方设法的帮她圆这个谎言,还得忍受她加注给你所有的痛苦,然后笑着告诉那些人,对,就是那样。仙女之所以会那么高不可攀,是因为她身边永远有一个丑陋而鄙薄不堪的丑女草包。”
她呵的一声轻笑,“鲜花是需要绿叶的陪衬,才会更加动人。”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从她那种带着讥诮而苍白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个少女看似得意实则苍凉惨痛的童年。
别人加注在她身上的罪名,她得默默背负。而且为了那个谎言,为了所谓的天女,为了‘欺君之罪’,她还得帮着那个罪魁祸首去努力守住那个秘密,甚至不惜让自己双手染血。
人和人的命运就是那么奇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不过就是相差一刻钟而已,便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享受着世人的追捧无限的尊荣,而另一个,却只能在泥泞里不断挣扎攀爬。
她是该怨的,是该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