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苍拿起方子审视一遍,方递交予穆清,又殷殷嘱咐道:“杜尚书虽还在盛年,毕竟也年逾四十了,瞧目下情形,使他撂开朝中那些繁杂公务,只怕是不能,便只有在日常饮食上多下些功夫,慢慢调养,总是无大碍。”
此后穆清便将这些话牢记心头,府中但凡杜如晦的一饮一啄,皆经由她之手调制,丝毫不苟。年节中正逢了杜淹离世,穆清作了主,一概杂务皆由族人操持,并不敢劳他半分。如是小心补养,至年后初春时节,杜如晦的面色已显见好转,久不见的神彩日益回复,朝务繁忙,精神倒尚济。
穆清全副的心思皆放在杜如晦每日的药膳上,以至于贞观三年的阳春悄然临下了许久,她都不曾觉察。直至她偶望见后院一树雪白的梨花纷纷扬扬飘洒了铺满了大半个院子,方才惊觉问阿柳,“如今甚么节气了?”
这话问了没两天,门上突然收了高密长公主的帖子。阿柳接着帖子倒觉奇了,“原只当长公主为了净慈尼寺那六名宫婢的事,再不肯出来的。”
“她与皇后积怨那么些年,若只为一两桩便闭门不出,便早随她夫君炼丹修道去了,怎会还在长安城中出入。”穆清轻笑道,扬了扬手中的帖子,“春日已至,牡丹宴一开,她自然是要出来的。”
还未至帖子上约明的那日,高密长公主已风风火火地往永兴坊来了。杜府的门房忙不迭地通报接驾,好一通忙乱,连迎出门的穆清都忍不住道:“长公主有何赐教,大可差人来唤七娘前去拜见,又何必……”
“你倒稳得住。”高密长公主含着薄薄的火气,拽过她的臂膀,“快去换身衣裳,随我去西市上转转。”
穆清无奈,依言换了身衣裙,坐入长公主府的马车,随着她往西市去。
她平素只在东市走动,倒是甚少到西市中转,一来东市的店肆铺面到底体面些,大商贾们更愿在东市做大门户中的生意,二来西市混杂,甚么样的人物都有,她在崇化坊有处小宅子,每去时也总有意绕开西市。也不知这位长公主是缘何要硬拖拽着她往西市中去。
长公主府的马车在市中某一处停下,高密长公主带着穆清下车,径直往一间酒肆内去。酒肆与东市康三郎的那间无法比拟,肆内群集的也多是市井小民,亦有贸易的商客。堂内一张大桌案,层层围叠了好些人。
穆清跟着高密长公主拾步上楼,凭栏才看清原是众人围着一名游商模样的中年人,兴致颇高地催他讲着甚么。
高密长公主忿忿地向下瞪了一眼,侧头向穆清低声道:“你细听听他们讲的那些个。”
穆清凝神细听去,不觉大惊,一手用力抓住身前的雕花木栏,指节微微颤抖。
“去岁涝灾,今岁又遇蝗灾,饶是如此,那朝中的兵部尚书仍执意要向突厥用兵。好容易这两年安顿下了,却又要起战事!倘若是我国土受侵,我辈男儿自当上阵御敌,可现下那可汗分明已向圣上求娶公主,又百般示好,哪里有半分敌意。如此尚要用兵,不知兵部用意何在。”中间那游商说得义愤填膺,周围略通些政事国事的,皆不住和声一片。
“如此熟悉朝政的,必定不是寻常商客。”穆清沉下胸口的一团怒气,低声向高密长公主道,“可有查过此人甚么来历?”
“查出又如何,而今市中四处都是这样的话,也不能个个都查去。”高密长公主冷哼道:“这些人也不知怎么就这样大胆起来,敢在市井间非议朝堂上的事,竟都不像是寻常百姓。”
“有粮草去打仗,却不救饥民!这与前朝废帝有何不同?圣人必定是受了甚么人谗言蛊惑。”有声音如是说。
“如今饥馑,指不定兵部正是借着征讨突厥,大肆收粮,也不知打的甚么主意。”突然又有人直剌剌地冒出这样一句。
穆清听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在胸膛间扑扑直蹿,下面热议的那些话,人群中振振有词的那些人,显然是有人有心安排过的,字字句句皆将矛头直指杜如晦,再说下去,还不知要说出些甚么不堪的来。至于是谁人的手笔,也不必去查了,她心中大略明了,无非是因杜如晦的右迁频受打压的长孙一派。
“却是越说越不像话了!”高密长公主愤然在围栏上拍了一掌,唤了人来就要去驱散下面的围聚的那些人。
穆清慌忙拦住:“长公主且慢!万万驱逐不得。”
她见领命而去的人站住了脚,这才扶着围栏,喘了两口气,“这一来,众人不知是遭何人驱散,自然就将帐都算到了杜府头上,闹起来,反不能收场,又显得杜府心虚慌怕。二来,打头的那几个显然不是寻常百姓,惊动了市丞,带了武侯来拿人,问将起来,这些个话还不得层层上报了?且由得他们去罢,大约也不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高密长公主喝止住了要去行事的家人,疑惑丛生,“七娘竟从不曾听见过这些话?亦不知杜尚书近日在朝堂上的境况?”
穆清摇摇头,“后宫置喙朝政尚且犯大忌讳,又何况我这府宅中的妇人。他不欲我知晓,我自是不能多问。”
“我曾听闻,圣人尚在潜邸时,与杜尚书等人议事,七娘每常在侧,亦时常会听问你的思虑,现如今怎么,想起避讳来了?”高密长公主低低地问道。
穆清愣了一息,原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回道:“彼时圣人是二郎,而今他是天子,今时不同往日,我自然不能失了分寸。”
这话说了仿若没说,高密长公主并未全然明白,事关天子却也不好再多议,闭口不谈,与穆清一道下楼回府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