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蹄乌
行了不多时,忽听得一声锐利的马嘶,透彻的响,惊得驾车的马猛的一顿缩,仍杜齐如何地驱赶,再不能如常拉车行走,众人性在此下了车。英华先惊呼起来,穆清站稳脚,抬头便见一匹乌黑油亮的大马。这马通体油黑,只四蹄雪白,犹如踏雪,筋骨强健,鬃毛迎风飘动,脖颈上显见凸起的乌青血管。驯马人以皮绳套着马脖,却因黑马四蹄不时踏腾,不得近前,僵持不下。
康郎上前笑道:“这便是原说要赠与七娘的马,这畜生烈得紧,已摔了好几位驯马人。再好的马,骑不得的终是废物。待它服帖了,再替你配副好鞍。”
“郎莫要说笑,这样的马我怎骑得,岂不暴殄天物。心意我领了,马还是……”穆清急忙推辞,这马看着威武刚烈,即便是不懂马的,也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战马,若作寻常坐骑,倒真是辜负了。她话未说完,便远远地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众人俱举目向那哨声来源望去。远处驰来一骑,马上的少年郎娴熟地翻身下马,随意地将缰绳抛甩给侍从,上前左右打量了这匹黑马一阵,绕着马转了好几圈,一时竟似看痴了,半响才略带着倨傲对康郎道:“这是你的马?出价几何卖于我?”
不等康郎搭话,穆清上前笑着说:“这马尚未驯服,暂不能售卖。”他这才转头看到穆清和英华。“这是康郎赠我阿姊的马,何时说要卖了?”英华上前反唇相讥道。李世民并不生气,又踏前一步,如同观赏一件稀世珍宝一般细细赏看着黑马。穆清拉了拉康郎的衣袖,低声说:“这是唐国公府的二郎,他若能驯服了,便转赠了他吧,也惟有他衬得起了。”康郎犹豫不定。她只得再道:“在商言商,结交了唐国公府,若得了脸面,日后少不了你的好。”究竟是个商人,听闻这话,顿堆起笑脸,“多谢七娘指点。”
“这是匹大宛马,二郎可喜欢?”穆清走到李世民身边,指着嘶腾的黑马道:“可惜不受驯,换了几拨驯马者皆不得近身。再好的马,无法驯服,留着终是无用。二郎若能驯得,便送于你了。”“是啊是啊,宝马赠英雄,马与主人,原也是讲求缘分的。”康郎赔着笑附和到。
“果真?”李世民惊喜之下忙问向穆清。穆清抿唇笑道:“绝不吝惜。”
一阵脂粉香在空气中荡漾开,鲜于夫人领着长孙兄妹俩急忙走来阻着,“二郎小心,莫莽撞了。”说着横眼向穆清扫去,心有不满,在脸上显出了几分。窦夫人冷眼在一旁瞧着,心道,顾家的女当真都不一般,西北的那位精干狠毒至,眼前的这位看着平淡无争,未料短歌四,引得暴乱四起,到底教人琢磨不透,就连她身边的那个未及豆蔻之年的小娘,竟也能搅了她爱的心神。
这边李二郎对鲜于夫人的话置若罔闻,取过驯马者的皮革套杆,黑马见又有人来,暴烈起来,连踢带咬,尥开蹶,还未来得及跑,李世民已顺势借着杆的力跃然马上,一手甩脱套杆,一手紧紧勒着马脖,双腿死命夹住马肚。驯马者大呼“仔细着点”,如此烈马原该有骑者以套杆套了马脖带领着跑几圈,待服帖了,再上马背驯骑,这么直接跃上生马马背的,连老道的驯马人也不禁惊骇。
大黑马撒开蹄狂奔了几步,甩脱不得,又边奔跑边猛力地摇头摆尾一阵。李世民突然从马背上滑落,眼见着就要落地,若以这速滚地,恐怕筋骨难保齐全,性命堪虞。不知何时英华已骑上一马,赶超上去,以己身去拦挡。大黑马见另有马匹上前,稍有迟疑,蹄下错顿了几步,李世民趁了这一两息的时间,抓牢了黑马的鬃毛,重又坐回马背上。
英华骑回穆清身边,嬉笑着跳下马。穆清惊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正要开口责她,转眼却瞥见长孙家那位绝美的小娘面色泛白,仓皇地望向英华,眉头微蹙,眼中似是盈盈地含了一片忧色,倒是衬得她愈发娇艳动人。只这匆匆一瞥,众人的目光便又回到李世民身上,大黑马来回奔腾了几圈,始终挣脱不得,马肩部逐渐隆起一个鼓包,依稀见渗出的稍许红色汗珠。穆清大惊,回头询问康郎,“这是……”康郎笑得得意,“没错,正是当年汉武帝为之催动战事,荡平大宛的汗血宝马。”
忽然听闻一声激昂惨烈的马嘶,那黑马高高地抬起两只前蹄,后蹄敦地,马身几与地面垂直。李世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笔直地舒展了身体,说不尽的意气奋发。正有一片金色刺眼的阳光洒下,落在这一人一马身上,没来由地夺人心魄。落下前蹄后,黑马不再奔跳,俯垂目地在原地小步来回走动,已然驯服。穆清清清楚楚地看到英华仰视的目光,令她忆起了当年阿爹讲解伐时,她坐在杜如晦的背后,于书案前仰面灼灼注视他,英华那目光,正同她彼时一模一样。顿时穆清心中了然,只怕英华从此便要和那马背上的英姿少年牵扯不清了。
“柏悌……柏悌……”康郎一时看楞了眼,口中喃喃地反复念叨着一个词。“这是何意?”穆清问到。康郎尚未回神,随口便道:“突厥语中称少可汗。”言出立时惊觉,瞪大眼睛看向穆清,“这话,大逆不道了,七娘便只当我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