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纹话音一落,屋里几人表情都有不同,书湘扒进嘴里的米饭险些咽不下去。
她瞅着蔓纹所谓私相授受的帕子,上头水渍淋淋,深深浅浅的,不由就叫人想起赫梓言拿着这块帕子细细为自己擦脸时的模样来。
心头疾跳了几下,突然觉得脸上热热的,她也闹不明白自己这没头没脑的怎就脸热起来。一甩脑袋,急乎乎道:“什么私相授受,我不知道什么是私相授受。不过一块帕子,你们便捕风捉影了… …这是学里的朋友借我擦脸的,赶明儿我是要还给人家的。”
还要还的,那就不是私相授受。
书湘虽这样解释,慈平几个却仍旧有所怀疑。
看一个人不全是看她说什么,而要看她日常举止。蔓纹发现近来她们姑娘常常坐在书房里发呆,也不见她看书临字帖,倒多半时候都盯着窗口发怔,神色渺渺的不切实,端的叫人看不清她在想些什么。
总之她们认定书湘是有什么事儿瞒着她们了。一时竟萌生感慨:姑娘到底还是大了啊,竟有了自己的秘密。
几人心里既有担心,又有猫挠似的好奇,想要把事情问清楚,奈何书湘没心情同她们扯闲篇,随意吃了几口菜就叫人收拾下去,自己一个儿走进里间往长榻上一歪,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时候,雨停了,空气中满是雨后特有的清新味道。
连日未曾归家的大老爷终于在雨后赶回家来,早有府里大管家把外室入府的事儿讲给大老爷知道,因此上,大老爷回家后并不惊讶,他回书房换过衣裳后便径自进了大太太的正院。
在上首落座,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人依旧风度翩翩,时间的淬炼更显出他的沉稳气质来。大老爷端着脸不说话,点滴喜怒都瞧不出。
看着霜儿给老爷上了茶,大太太就使了眼色,一旁郑妈妈徐妈妈连带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丫头媳妇子立时都低着头退出去,关上门。
屋子里只剩下夫妻二人,大太太直入主题,笑着道:“老爷别怪妾身自作主张,齐哥儿毕竟是您的亲骨血,老在外头算怎么回事呢?咱们夫妻这么些年了您是知道我的,我何曾是那不容人的… …”
她揣摩着,大老爷这么些年了也不曾把韩氏带回府里头,约莫是怕她使手段害了他心头好?
也是,韩氏同中宫那位何其神似,便大老爷只拿她当个物件儿,韩氏也是个可供大老爷睹物思人的绝佳物件。
现今…大老爷担忧的怕只是她从韩氏的脸模样联想到中宫那位… …
确实,倘若不是薛贵妃告诉她,不是付姨娘自作聪明抖出大老爷酒醉后的话,大太太怎么敢断定大老爷竟然同当今皇后娘娘有瓜葛。
断断续续想了很多,大太太看了看大老爷,垂首掏出金丝滚边的手帕子掖着眼角。眼中倒没有眼泪。
她做样子抹了两下又放下,接着道:“我从付氏口中听说了老爷在外头有一房妾室,心中自恼,本该早些发觉的,倒叫老爷为难了。幸而如今亦算不得晚,这不就亲去把韩氏并齐哥儿四姑娘都接回家来了,又安排了住处。老爷今儿家来了,一家子也好共享天伦。”
大太太一直在等待一个说出女儿身份真相的时机,她不敢轻举妄动,一等便没完没了。然而愈是顾虑愈是拖延,这么着下去何时才是个了局?
眼下外室一家进府,似乎是个契机,大太太尽显正室嫡妻的端庄大度,她厚待韩氏,待韩氏所出的一对儿庶出子女又十分亲厚,自觉大老爷没有理由不体念她的好。
等再过些时日,瞧瞧宁书齐的品性,看是不是个好收拢的,再作决定。
大太太有她的算盘,大老爷想的却是旁的。连大太太适才话中带出的是付氏告诉了她外室一事也没能叫他皱一下眉。
茶盅被轻轻放下,不轻不响的一声,大老爷阖了阖眼,竟似乎不大高兴。
大太太心中一沉,听他沉吟着道:“太太本该同我商量过后再作决定,”顿了顿,清亮的目光瞧着她,“你这么做没错,论理我当夸你。可贸然如此——”
大老爷觉着自己这话无以为继,他该说什么呢,说大太太一个做母亲的,贸贸然带了外室家来,那外室还生得同皇后相似——大太太在韩氏身上瞧出什么端倪大老爷根本不在意,那毕竟是过去的事了,清者自清。
他担忧的是书湘,这个珍宝一样看着长大的小儿子。
高门大户,庶长子的出现可不是什么随意可以揭过的。大老爷清楚儿子的性子,他打小便是有什么委屈或不乐意的,从来不摆在脸上,外表看着十分乖巧柔顺,实则性子倔强执拗的很,又爱认死理儿。
大老爷估摸着大太太是不会在把齐哥儿接回来之前还知会书湘一句半句的,这可好,他这做父亲的成什么人了,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待要如何?
竟成了个偷偷在外头养着外室的男人么,且外头还另有一双儿女。
大老爷越想脸色越不好,看得大太太摸不着头脑,底细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还道是大老爷气付氏抖出他醉后的话来。
她是成心的。付氏如今生了个儿子,昔日又奴颜婢膝惯会讨大老爷的欢心,这么些年来仗着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人没少给她添堵。不管付氏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把大太太得罪了。
大老爷生付氏的气大太太自觉自己也没什么可说的,就叫外头人进来摆饭。夫妻二人一顿饭吃下来半句话没有,就连席间伺候的仆妇们都感觉到老爷夫人微妙的气场,故此伺候的更加尽心,呼吸也不敢大声。
直到帘外冷不丁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屋子里本就寂静,哪怕只是一丁点声响听在耳里也觉十分刺耳,更何况那声音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大老爷“霍”地放下筷子,弄得大太太心头一跳,一旁郑妈妈不待太太吩咐就一挺腰掀开帘子走将出去。
郑妈妈气势十足,眼睛往下一扫厉声道:“是哪个在吵闹?!”
余光瞥见一抹竹叶青的人影,因现下天色昏暗,正院里还未掌灯,郑妈妈只见那抹竹叶青疾走上来拉住了自己袖子,着急上火似的道:“是郑妈妈?妈妈快放我进去回太太,我们二爷不好了!”
郑妈妈一听就听出了蔓纹的声音,又听她说是“二爷”,一颗心跟着就悬起来,却因大老爷在里头,她自然不能同蔓纹一般失张失致的。于是低了声气告诉蔓纹大老爷在里头,叫她等等,自己进去知会太太一声再说。
屋里亮堂堂的,大老爷已经站起身,没什么好脸色,瞧着是不打算留下来过夜了。大太太心里不痛快,一看见郑妈妈进来便道:“外头怎么回事?是哪个喧哗直接撵出去了事!”
郑妈妈吱吱唔唔的,按说她平日不是这样不爽利的人,大太太犯了嘀咕,心说莫不是自己院里出了什么事不成,她正想着,郑妈妈被大老爷盯一眼,急忙道:“回老爷太太的话,外头是二爷房里的蔓纹,说是二爷不好了… …”
大太太心里仿佛历经了百转千回,待听到是书湘不好了,面色一下子就绷不住了,立时叫把蔓纹叫进来。
蔓纹进来还来不及给老爷太太请安就被问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书湘今儿上午淋雨的事拿出来一说,末了道:“二爷用完午饭就进里屋睡去了,我们想爷平日是有午睡习惯的便没在意… …不想今儿直睡到了傍晚,醒来后就说头疼,奴婢一摸才知道是发热了,烧得滚烫滚烫的,满嘴的胡话… …”
大老爷原要往韩氏那院走的步子就这么停住了,电光火石间,大太太忽的道:“齐哥儿不是接她去了,哥儿怎么还能淋雨?”
蔓纹觑了太太一眼,她是极有眼力见识的,就道:“奴婢也不清楚,二爷——”意识到如今她们姑娘已经不是行二了,忙改口,“门上丫头说我们三爷是齐二爷送回来的,至于为何淋了雨,奴婢却不得而知了。”
大老爷在心里冷哼一声,儿子都发烧了,做母亲的不思量着请大夫家来,却在这里耍心思给谁看?简直不知所谓!
大老爷打帘出去,一头吩咐管家拿自己的名帖请相熟的太医到家里来,一头脚下生风往韶华馆去。
大太太跟着就出去了,听到大老爷请太医她心中又是急又是怕,请太医固然好,可若是叫太医瞧出什么来,多年的隐瞒一夕间便要无所遁形。
府中下人见大太太面色苍白脚下虚浮也不奇怪,大老爷又沉着脸,众人只道是因三爷病了。
这位小爷自来是老爷太太的眼珠子,哪怕只是咳嗽一声也要惊动无数人,更何况现下听说三爷这都烧的说胡话了,显见的病得不一般。
韶华馆里一通的忙乱,大老爷和大太太到的时候书湘仍旧歪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清她在叨咕什么,麝珠蔓纹怎么劝她她也不肯配合着到床上躺着去。
麝珠急得都快哭了,蔓纹在一旁指挥下面的小丫头倒水换水,她自己搅了冷帕子给书湘敷在额头上。
等到大老爷、大太太到时满屋子丫头都吓得趴下了,没伺候好二爷,她们这些跟在身边的丫头都逃不了责罚。
大太太先是进里屋把女儿上上下下看过一遍,接着就走到外间在窗下坐着,也不叫下人们起来,烛火照在她脸上留下纵身的暗影。
她心中忐忑,既希望太医下一瞬便出现进来,又希望太医能晚些来。
大老爷蹙眉站在长榻边,问了麝珠蔓纹几句,她俩个跪着回答,几乎和慈平在正院所说的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