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雪,如同灰蒙蒙的天空破开了一个窟窿,把洁白晶莹且冰冷的花瓣层层往下抛,将浮世喧哗覆盖,让天地一色。
这份纯洁的白,宛若泼墨山水画中的留白,若非真正心静之人,是不可能感受到它真正意境的。
坐在马车里的百里长歌摸了摸小腹,将身子往叶痕怀里再靠了靠,马车宽敞,放置了暖炉,与外面的酷寒形成强烈的反差。
感受着叶痕身上熟悉且温暖的气息,她突然感伤起来,这一路,他们兜兜转转,终于在终点完全交汇相容,再不分开。
三岁到二十二岁,她等了将近二十年。
他等了四年。
这四年内,度日如年。
“叶痕……”她轻唤。
“嗯?”他垂下纤长的睫羽,望向她的眸光一如既往的温柔,是那种拼了命也要全力守护的温柔。
百里长歌有一瞬间恍惚,她想,这一辈子,她算是彻底输给他这双眼眸了。
五岁那年郊外初见时,印象最深的是他坚强的面容上,琉璃镶嵌般的眸隐含泪光,里面蕴藏着孤寂,是那种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孤寂。
虽然早就知道他便是自己出宫要保护的人,虽然前一年他们早就在皇宫见过面,但时隔一年再次对上那样一双眸,百里长歌还是看得心痛。
十六岁那年,义庄再见,开棺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全身被烧伤,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的肌肤,然而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眸。
充满欲望,对于生存的欲望。
那个时候,百里长歌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他是谁,但看见那双眼眸,她心中却有一个很肯定的想法——这个人,她救定了!
失忆归来,侯府初见。
他幽邃如潭的眸看得她心头一蛰,仿若万千虫子在瞬息之间同时啃咬她的心脏。
痛,却莫名雀跃。
此时此刻,还是同一双眸子,里面清楚倒映着她的影子——被宠溺和温暖包裹着的影子。
“假如我当初再心狠一点,直接让你死于我的剑下,你会不会恨我?”她凝望他半晌,补充完刚才没说出来的话。
叶痕淡淡一笑,“恨,却又无可奈何。”
百里长歌眨眨眼,“何解?”
叶痕吻了吻她的额头,声音清浅温润,似乎周围十里的冷气都能因他消散,“因为爱你,所以我连恨都无可奈何。”
默了默,他又道:“我能控制恨多深,却无法阻止爱多真。”
这是一句没有海枯石烂抵死缠绵的表白,百里长歌这样想着,叶痕借此告诉她他所有的感情出自于一颗心,他如今之所以会与她坐在同一辆马车内,拥着她,宠溺她,呵护她,全是顺应心意而产生的肢体动作。
大脑接收到这个信息的瞬息之内,她在想,自己能做的,只有陪着他一起白头。
万千话语终究被胸腔中的感动冲刷回去。
终究无话,她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听着外面打着旋儿呼啸的冷风以及下不停的簌簌雪。
这是通往皇家狩猎场的路,魏俞体贴她怀了身孕,特意将马车速度放得很慢,到达目的地时,已近午时。
上山的入口处早就停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帘上大大的“御”字昭示了身份,御林军分列两旁看守,见到晋王搀扶着晋王妃下马车,齐齐见礼。
叶痕随意摆了摆手问领头的校尉,“皇上是否已经上去了?”
校尉恭敬答:“回禀晋王殿下,陛下吩咐过他会在狩猎场中心的冰湖等你们。”
“好!”叶痕点点头,牵着百里长歌的手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叶天钰光临狩猎场,所以早就有人打扫过,石阶上的积雪和冰块都被清扫了,只有些湿润,并不滑。
百里长歌由叶痕搀扶着,走得还算平稳。
约摸半个时辰,三人才上了山。
百里长歌是头一次来皇家狩猎场,全然不认识路,幸好有叶痕,她才能顺利来到冰湖。
一眼扫过去,她有些呆愣。
今年雪大,湖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约莫一尺,寻常人从上面走过去根本不成问题,叶天钰却在湖中心凿了一个窟窿,将身体浸泡在里面,只剩脑袋露在外面。
周围一个禁军也没有,想来一早就被他遣走了。
百里长歌心中大骇,叶天钰本就有寒疾,再这么玩一下,不死也得半残废了。
她站在林子出口大喊,“叶天钰,你脑袋被门夹了?抽什么风!”
他似乎在里面浸泡已久,连睁开眼睛都有些困难,一眼看到身披火红色披风的百里长歌,再扫了一眼她旁边的叶痕,嘴角翘了翘,声音低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百里长歌没说话,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叶天钰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叶天钰再度看向叶痕,“皇叔能否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单独同她说。”
叶痕不放心地看了百里长歌一眼,提醒叶天钰,“长歌怀了身孕,倘若她待会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
蓦然听到这个消息,叶天钰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将目光投向百里长歌的小腹,当眼见为实之后眼尾掠过萧瑟痛苦之意,但也只是转瞬便恢复正常。
他苦笑一声,“皇叔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信任我。”
叶痕淡淡瞥他一眼,“是你一如既往地让人无法信任。”
“算了叶痕。”百里长歌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既然大老远约我来这种地方,说不定真有什么要紧事,你先过去将他救上来,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这番话,被叶天钰清楚地听到了,他朗声道:“皇叔只管离开便是,我不需要你救。”
叶痕原本就没打算救他,如今又听到了这句话,轻哼一声,又交代了百里长歌几句,这才极不甘愿地进了树林。
“阿瑾……”叶痕走后,叶天钰所有的目光都放在她身上,唤出了她从未在他嘴里听到过的称呼。
百里长歌彻底愣住,随后微微眯起眼,“你在说什么?”
“在我面前,你不必掩藏。”叶天钰牵动嘴角,“那年也是在这个地方,我们认识的。”
百里长歌疑惑更甚,“我还是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想你再救我一次。”叶天钰目光灼灼,似乎陷入了很长的回忆,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久远以前的那个身影。
前面的话,百里长歌一句也没听懂,但最后一句,她懂了。
叶天钰想让她救他出来。
“你想要我如何救?”她问。
“那年怎么救的,今日便怎么救。”他微微一笑,带着思忆的空茫苍白,在百里长歌看来,他的表情有些纠结,像一直在隐忍着什么,又好像在担心着什么东西的到来。
这是百里长歌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有些不知所措,干脆站在原地,一只手支撑后背挺着肚子,“我如今行动不便,那冰上太滑,若是你自己能行,便上来吧!”
叶天钰眸色深了一些,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问她:“不救也行,那你告诉我当年你是怎么把我救上来的?”
“我……”百里长歌语塞,强烈的第六感告诉她叶天钰一定认错人了,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记不得了。”她垂眸,补充完剩下的半句话。
“记不得了?”他低笑一声,“我是要有多卑微,才能做到在你的世界里留不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叶天钰!”百里长歌突然冷下脸来,“如果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玩自杀博同情然后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么不好意思,我不想在你身上耗费这些精力,也麻烦你别在我面前演戏,我眼眶小,容纳不下你这些惊世骇俗的大动作!”
瞧见她淡漠的眉眼,他几乎完全确定了心中那个猜想,一种无可奈何之感溢满心头,勉强将双手伸出来撑住两边冰面,他哗啦一声破冰而出。
在这酷寒如刀的冰天雪地里,叶天钰全身湿透,却似毫无知觉,麻木的双腿迫使他不得不瘫坐在冰面上。
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颤抖着双手掏出早已经湿透的锦帕掩唇,气息奄奄。
百里长歌几乎能看到鲜红的血液顺着锦帕上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冰面上,再顺着冰面的纹路勾勒出一朵朵妖冶的花。
这一刻的叶天钰,脆弱得如同被腐蚀过的残枝枯木,风一吹,随时都有化为齑粉的可能。
百里长歌终究于心不忍,微叹一声,“你这又是何必?”
已经完全确定自己认错了人的叶天钰毫不在意地淡淡一笑,“皇叔是你的信仰,我又何尝不曾有过自己的信仰?”
百里长歌一怔,“所以?”
“那个人,只怕是已经不在了。”叶天钰望天,看到灰蒙蒙的颜色,有雪瓣落入眼中,很凉。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只是认错了人,却没有爱错人。”
百里长歌微微抿唇。
叶天钰抬起头,看着她,“十岁那年冬天,我在这个地方救了一个人,那个人上岸以后恩将仇报反而将我推下了冰湖,后来大约是觉得良心不安,所以又跑回来用树枝将我拉出来,临走之前,她告诉我她叫‘阿瑾’,我只记住了名字,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
“因为那一次,你患上寒疾再也走不出东宫是吗?”百里长歌问。
“是。”叶天钰点点头,“我听很多人说起过阿瑾的故事,于是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个人就是你,半年前你回府的时候,我更是先入为主地从说话做事以及气质方面判断出你就是阿瑾,从而认为此阿瑾便是彼阿瑾,实则不然,你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那你为何要说认错没爱错?”百里长歌不解。
“我的确是认错了人。”叶天钰轻笑,“但我爱的人却是你,约你来这个地方就是为了验证我到底有没有认错人,但事实证明,我真的认错了,可是不要紧,爱对便成。”
百里长歌偏开头。
叶天钰如今是皇上,她不可能与他谈论这种问题。
没听见声音,叶天钰掩着唇又轻咳了一阵,这才看过来,“告诉我,我比他差在哪里?”
百里长歌想都没想直接道:“你很好,真的,跟叶痕一样优秀,唯一不好的,便是喜欢我。”
这让人无言以驳的理由……
叶天钰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那年从这里回去以后被诊出有寒疾,我便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阐述别人的故事,“我无数次在距离黄泉最近的地方徘徊并挣扎,能再多活十年,是我自己与病魔抗争的结果。遇见你,却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我想一定是前世回眸的次数不够,倘若有机会,我一定会上千次,上万次,甚至上百万次回眸,哪怕扭断了脖子也在所不惜。”
默了默,他问她:“如果下一世,我在他之前遇见你,你会不会先爱上我?”
百里长歌抿唇片刻,认真道:“我很忙,每天要吃饭,要睡觉,要考虑宝宝出生后的很多问题,根本分不出精力来想下一世的事情,那对于还没活够的我来说,太过遥远。”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他虚弱地笑笑。
“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聊。”她也笑,皮笑肉不笑。
“说吧,把我找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百里长歌站得有些僵硬,她索性迈开步子缓缓走动,试图活络一下血管。
“我若是说单独约你出来赏景的你信不信?”
斜他一眼,百里长歌抱住袖珍暖手炉的双手紧了紧。
没听到声音,叶天钰率先开口,“你心中不是存在很多疑问吗?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你反而不问了?”
“你……”百里长歌惊讶,他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叶天钰轻轻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百里长歌得到示意,也不打算再藏着掖着,直接问:“告诉我你曾经交给我那串手链背后的秘密。”
“比如?”叶天钰难得挑眉。
“比如……那条手链当初是由谁在暗中操纵控制让火虺变色的?是不是一个叫做蓝兮的女人?”
叶天钰一时有些不敢置信,随后又了悟地点点头,凭借她的聪慧,想要查到这些根本就是早晚的事。
他开口,“她说能在五年之内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前提是五年后她需要一纸协议。”
百里长歌瞳眸骤缩,“什么协议?”
“盖了五国印玺表示和语真族和平共处,互不干涉的协议。”
“怎么可能?”百里长歌猛地瞪大眼睛,“她要这东西干嘛?”
叶天钰轻笑:“据我所知,她想一统语真族,成为首领。”
“那么,协议给她了吗?”百里长歌问。
“当然没有。”叶天钰道:“一开始,先帝的确派了人去各国游说,但除了南豫,东川、西陵和大燕均表示不同意,尤其是大燕,近年来启明帝龙体不豫,储君之位摇摆不定,诸皇子又都精明算计,各不相让,局势尤为紧张。”
百里长歌不解,“按照大燕这个形式,和语真族共处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叶天钰道:“根据情报来看,当时启明帝和百官都赞成和语真族共处,后来因为一个人反对,启明帝改变主意了。”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