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在汴京城外有座庄子,庄子有一定的地势,又背靠着大山,被山体的阴影笼罩其中,夏日里尤其凉爽。
山下又是自己的良田果园,蔬菜水果尽挑新鲜的,若是想自己钓几尾鱼吃,那一方大池塘也完全能够满足需要,于是每年夏天杜老夫人都要在这宅子来住上一两个月,避过这炎热的季节,这才打道回汴京城里。
这一年萧怀素也有幸跟着杜老夫人一同去往了这座庄子。
王氏却是走不了的,一大家子男人要照顾,家中琐碎事务也多,她便也留了下来。
杜延昭明年要下考场试练,杜伯温与杜伯严给他安排的功课便多了起来,自然也是脱不开身的。
杜延意更不用说,如今早已经沉浸在杂学的精妙中,跟着师傅学这学那,日日不缀,那一股认真劲倒是将旁人都给比了下去。
杜延云也带着杜延玉一道跟了过去,如今她也能帮着理事,到了城外的庄子里,凡事有她过问着,杜老夫人也操不着什么心。
在马车里坐了大半天,到了城外的庄子时已是日正当午,太阳正火辣着。
香菱赶忙下车打起了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扶了杜老夫人下车。
秋灵也是依葫芦画瓢,将萧怀素给搀扶了下来,巧儿在随后的马车里收拾打点着萧怀素随身的箱笼衣物。
这一次萧怀素倒是将小菊和代儿给留在了杜府看家。
巧儿性子活泼好动,说起玩乐来当仁不让,小菊和代儿倒是有几分秋灵的沉稳,留她们下来也是应当。
杜家这座庄子算是建在了山坡上,往下望去,除了上山的一条道路,便是碧绿油油的田地,间或还有夹杂在其中的水塘,在阳光下泛起粼粼的波光。
在马车上时秋灵还止不住地给萧怀素打着团扇,此刻下了马车,反倒感觉到一丝凉意,宽大茂密的树荫掩盖在庄子上方,倒是挡住了烈日阳光,洒下成片成片的清凉。
庄子里的人不算多,此刻已是齐齐聚在正门前宽敞的坝子里,见着杜老夫人下了马车,当先便有一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率众上前行了礼,“见过老夫人,”又转向杜延云她们那方,“两位小姐好,表小姐好!”
杜延云看了一眼杜老夫人,见老夫人点了点头,她这才笑道:“贵叔不用客气!”
贵叔这才直起了腰身,他面相看起来憨厚老实,一双看似睁不大的小眼却不时闪过道道精光,想也知道不是个蠢人,他目光在萧怀素那方一扫,眸中便含了一丝笑意,“秋灵果真是到了表小姐跟前服侍,她若是有什么服侍不周的地方,表小姐尽管说她就是!”
贵叔是秋灵与秋叶的父亲,听说两姐妹还有一个亲大哥,如今也该是跟着他在这庄子里做事。
萧怀素瞄了一眼身旁的秋灵,见她的情绪也是微微有些激动,不由笑道:“秋灵很好,贵叔多虑了!”
听萧怀素这一说,贵叔目光微微一闪,想来也从秋灵那里听说了萧怀素的几分沉稳与老练,当下也不敢轻视,只道:“表小姐这般说,老奴就放心了!”
杜老夫人扶着香菱的手左右看了一眼,这座庄子想来建筑的年代已经有些久远,白壁有些泛黄,屋顶两侧的重檐也落了角,不过却更显出一丝古朴的味来。
看了半晌,杜老夫人不由沉沉地叹了口气来,“总想着要将这里收拾一番,却总是挪不出时间来,这一路走来,我可见到不少宅子和庄子都焕然一新了,或许咱们这里也该动动土了!”
贵叔赶忙道:“这还不是老夫人您念旧,舍不得您熟悉的地方换个模样……不过您真想要动土,说一句话的事,老奴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杜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这事回头咱们再商量,眼下先歇息一会儿,去去这周身的劳顿再说。”又看了一眼几个孙女,唯杜延玉精神像是有些不振,萧怀素与杜延云倒还好。
贵叔连忙应了一声是,又让庄里的仆妇帮着搬卸杜老夫人他们随身携带的箱笼行李,这才亲自引着一行人往内而去。
萧怀素倒是留意到了贵叔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人,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面相上看起来朴实无华,但做事却很是沉稳,贵叔一声令下他便指挥着手下的人动了起来,搬卸行礼,安顿马车,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萧怀素看了秋灵一眼,悄声问道:“那可是你大哥?”
秋灵也顺着萧怀素的目光瞄了一眼,随即唇角露出了笑颜,“表小姐猜得真准,那就是奴婢的大哥秋耕。”又看着无人留意凑近了几分低声道:“往日里几个月才能见上爹爹或大哥一面,这次是托了表小姐的福,奴婢才能来到这里。”话语里有着一丝感激和欢喜。
萧怀素便笑着点头,“若是以后还能来这里,我次次都带上你!”
“多谢表小姐!”
秋灵赶忙对着萧怀素道谢,萧怀素笑了笑,目光又在前方扶着杜老夫人的窈窕身影上转了一圈,“我看你大哥倒是低眉顺眼的,就是在瞧见香菱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表兄妹的感情都比过你们亲兄妹了?”这话到最后变成了一丝调侃,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表小姐尽会打趣人!”
秋灵看起来心情极好,平日里虽然不多言不多语,此刻也难得兴起了话头子,“表姐的确从小便和大哥定了亲,眼下等着老夫人那里放人了,他们自然就会成亲!”虽然是这样说着,心里却不由暗叹萧怀素眼神的犀利。
萧怀素眼波一转,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般!”表亲通婚在这个时代倒是常事,不过香菱是个聪明人,又很得杜老夫人依仗,若是要被放出来嫁人,只怕还要再等几年了。
而香菱的娘便是秋灵的姑姑,那夫妻俩都对园艺精通,倒是分管着内外花园以及各处院子里植物盆栽的更换,虽说职位不算大,但府里各处都能走动,消息自然是四通八达的。
萧怀素若是想要知道点什么,交给他们来打探准没错的。
不过萧怀素即使到了这里来避暑,那功课也没落下,每天的大字描红,插画简图,甚至连杜老夫人念经时,她都会在一旁抄写那晦涩难懂的佛经,这对她的心性也是一种历练,少了浮躁,多了沉稳。
杜老夫人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终归是爱玩闹的,遂也没将萧怀素拘的太紧,空闲时候甚至还主动让萧怀素跟着杜延云姐妹出去走走。
这后山的清凉之处有个泉眼,泉水奔流而下汇聚成小潭,在那里戏嬉玩耍尤其凉爽。
杜延玉便是特别喜欢,只是怕几个孩子出事故,所以到这里来玩耍时,贵叔也会多派出几个懂水性的丫环仆妇跟着,以防发生什么意外。
“你爹倒是个心眼细致的,怪不得能管着这处地方呢!”
萧怀素夸了秋灵两句,后者倒是没有推拒什么,反倒认同地点了点头,“爹的本事咱们兄妹几个只要学到一半就算是能耐了,奴婢的爹从前是在各地管帐的,若不是他身体不好,老太爷体恤这才将他调到了这里,也是有让他养老的意思。”
对于这一点,他们全家人都感激着,秋灵的爹本就不容易,娘又死得早,全是他一手将三兄妹拉巴长大,至今都没续弦,那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
“原来是这样。”
萧怀素缓缓凝眉,初见时便觉得这贵叔做事细致稳妥,没想到还是这样个能耐人,倒是让人从心底里佩服。
“表妹快来!”
正在萧怀素出神间,杜延玉已经在潭边对着她招了手,“我逮到两条小鱼了,快来看啊!”
“好!”
萧怀素应了一声,带着秋灵笑着走了过去。
此时的杜延云正坐在不远处的石墩上,奉喜轻轻地给她打着团扇,她手中捧了本杂记,间或看一眼不远处杜延玉那里的情景,唇角微翘,笑容恬静。
萧怀素几步便走到杜延玉跟前,笑着凑过了眼去,只见两条红色的小鱼被装在了青梅随身带来的细白瓷陶罐里,只有成人尾指大小,头顶有两处微微鼓起的小包,尾部成半透明状,动作尤其敏捷,那在水里四处蹦射找出路的模样倒确实很可爱。
杜延玉便在一旁拍掌,面上泛着欢喜,“好不容易才逮到的呢,我还从没见过这种鱼,今儿个回去便将它们给养起来,看看长大了是什么模样!”
“养起来么……”
萧怀素想了想,才道:“若是三表姐真想养着它们,只怕还要取这里的水来养着,井水只怕养不活呢!”
“喔,是吗?”
这一点杜延玉显然没有想到,她还想将这两尾鱼带回汴京城,但到时候又怎么能来回取这里的水来更换呢?若是储备上几缸带走,夏日里也保存不了多久啊!
一想到这里,她便有些犯愁了,刚才喜悦的心情不由散了几分,隐隐地透着失望。
“三小姐也不用犯愁,”一旁有个圆脸丫环开了口,她是贵叔派来的人,唤作小玲,听说极通水性,“表小姐说得对,这里的鱼只能用这里的水养,但还得呆在这处地方才能养活,所以就算三小姐将鱼给带回去了,还用这里的水,但养不了几天鱼儿也会死的!”
“啊,果真是这样?”
杜延玉诧异地捂住了唇,她就是喜欢这些小鱼儿,可没想过要它们死,若是这般,还不若放了的好!
小玲认真地点了点头,“奴婢也试过的,不敢欺瞒三小姐!”
得到小玲的肯定,比起刚才的失望和惋惜,杜延玉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横竖也带不走,唯一的结果就是放了它们,只是那细白瓷陶罐抱在手里还有几分舍不得。
萧怀素笑了笑,上前来与杜延玉一同抱着陶罐,眨眼道:“二表姐,那咱们就将它们给放了吧!”
“也只能这般了!”
杜延玉叹了口气,对着萧怀素点了点头。
就在俩人凑近了潭边,小心翼翼地弓下身子要将陶罐里的小鱼给倾倒而出时,变故陡生!
也就是刹那间的事,只听“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一般地击打在了陶罐之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陶罐应声而破,陶罐里的水立时四溅开来。
萧怀素与杜延玉避之不及,就算反应过来退开一步,俩人的衣裙也被打湿了大半,更别说被这变故吓得,杜延玉已是止不住地惊叫一声。
那两尾小鱼儿却是没什么损伤,顺着潭边那滑滑的青苔一下便溜进了水潭里,立马活蹦乱跳地游进了水潭深处,消失得不见踪影。
萧怀素自然也是被惊了一下,旋即目光微沉,四处一扫,便凝在了不远处倚在装载树枝上哈哈大笑的小少年身上。
之所以说他是小少年,也是因着那一脸的稚气,虽然身形看起来有些高大,但那模样就十岁上下,灰蓝色的锦袍裹在身上,眉眼飞扬,眸中有着止不住的傲气,一看便知他身份不凡。
杜延云见这情景也是急步走了过来,将杜延玉拉过来看了又看,确定她没什么伤势只是吓到了这才放下心来,又看向萧怀素,“表妹,可有受伤?”
萧怀素的情绪很是稳定,倒没像杜延玉一般吓得哭了起来,所以杜延云第一时间关注的自然是后者。
“我没事二表姐。”
萧怀素紧紧地抿着唇,目光却是不善地转向了那小少年。
杜延云劝住了杜延玉,也转过了头来,这一看之下不禁皱起了眉头,只道:“这位小公子,你何故要惊扰我们,这般没有礼貌,敢报上名来么?”
“哈哈!”
那小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身手也算是敏捷,等到落地站稳了这才晃了晃手中一柄铁质的弹弓,裂嘴一笑,“小爷有什么不敢报名的,安陆侯府石瑞琪就是我了!”说完还扬了扬下颌,一脸挑衅的模样。
安陆侯府石瑞琪?
姐妹几个都是一怔,旋即回过神来,这石瑞琪不就是安陆侯世子,那个汴京城里的小霸王?
小玲也在这会儿适时地上前提醒了一声,“二小姐,咱们庄子不远就是石太妃从前的陪嫁庄子,只是太妃娘娘久居宫中不常来,倒是石家人偶尔会来这里小住。”这倒是解释了石瑞琪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一次在大相国寺的小后山梅林里,石瑞琪就想硬闯而上了,若不是被顾清扬给拦住,只怕已经和萧怀素他们撞上了。
再看今天这事,这小子一定是认出了他们是杜家人,这才恶意戏耍了一番,不然这平白无故地何必要结这仇怨?
而今天可再也没有顾清扬出来阻拦了。
石瑞琪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态度亦加嚣张,唇角一弯,颇有些不屑道:“不过就是打烂了个罐子,有什么值得哭的,大不了小爷赔你们就是,也省得你们杜家人到处向人哭诉,就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说到这一点,石瑞琪心里也有气,那次他不过就是想上梅林玩玩,若不是杜家姐妹在上面,表哥能这样阻着他吗?
这也就算了,没想到之后还有姨母的连番炮轰,就连母亲都亲自上杜家道了歉,他这是犯到谁了,还不是因为杜家女儿娇气!
偏巧了今儿个在这里碰上,若是他不戏耍她们一番,他就不叫石瑞琪!
“你!”
杜延云咬了咬唇,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那倒不是害羞,却是气的。
看这石瑞琪年纪也就和她不相上下,可那无赖嚣张的态度完全是个小毛孩,看着便让人来气。
就连杜延玉都止了哭声,躲在杜延云身后,只探出一双眼睛看了过去,显然对刚才的事情还有些后怕。
萧怀素眸中光芒连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显然也为这小屁孩的恶作剧而气恼。
心中虽然有些恼怒,不过萧怀素也瞄见了石瑞琪身后不远处的林间隐隐冒出些头颅来,想来是保护这位小世子的护卫家丁,只是碍于她们这边尽数都是女眷而不好现身罢了,但若是有谁想对小世子不客气,只怕那帮人立马便会冲过来。
看这小屁孩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想来也是知道自己是有依仗的,想到这里萧怀素不由冷笑道:“早便听说过世子爷的大名了,没想到却不是什么英雄好汉,而是只会欺负弱质女流的狗熊罢了!”
石瑞琪笑容一凝,目光顿时便沉了下去,手中的弹弓指向萧怀素,“你这丫头又是谁,如此的牙尖嘴利,当心小爷嘣了你的牙!”
“表妹!”
杜延云惊得脸色一变,没想到萧怀素还敢这样挑衅石瑞琪,这小子可不是好惹的,汴京城里的小霸王绝不是浪得虚名。
眼见石瑞琪眼中的锋锐直指萧怀素,杜延云反射性地便挡在了她跟前,几个丫环虽然心里发悚,也是将主子们团团围住,形成了拱卫之势。
“哼!”
萧怀素却是全然没被石瑞琪这番话语给吓住,只轻轻对杜延云摇了摇头,反倒是隔开了她的手踏前一步,气势凛然,“难道我说得不对?你除了会欺负小女孩还会干什么?仗着安陆侯世子的名头作威作福,仗着太妃娘娘的宠爱横行无忌,你以为别人怕的是你吗?他们怕的只是安陆侯,只是太妃娘娘!”
软糯的腔调却是掷地有声,在这林间回荡着,石瑞琪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起来,那手中的弹弓更是被他捏得“咔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