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一场暴雨过后，县城的天成了灰蒙蒙的一块纱巾。我醒来时，窗框被小妈用牡丹花纹的白色涤纶蕾丝料子封住了，她坐在我的旁边手里端着一碗飘着果香味的汤圆，她瞧见我醒了，得意地讲着，这汤圆是用什么料什么料灌的，是用什么面什么粉滚的，是托了几个朋友送来的，眼巴巴的也就这一碗，她叫我不要担心，她那几个朋友在麻将桌上轮个四五圈，把她皮夹子里的钱都搜刮走了。一干二净，除了漂漂亮亮的皮夹壳子待在那里，尚有一点外国名牌的气息显着名贵，其余的，她像个穷光蛋，钱都花完了。

我抠了抠脸，以为能抠出一点污泥和血块，脸皮厚，抠一顿下来一点脏东西都没有，小妈用手绢打掉了我的手，她说她将我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还想抠出一点泥来？想得美。

我说，是不是爸爸派你来监督我？这句话将她逗笑了，她一笑，手上的瓷碗摇摇晃晃，洒出来半勺奶味的汤汁。她笑够了，翻个白眼，用指腹戳我的脸颊，她说，小崽子，我就是来监督你的，你可省心些吧，左右我俩孤儿寡母地守在陆公馆里，我想让你好好地活着，你自个儿觉着呢？

我愤恨地锤了一下软绵绵的大床，就像那种被锯断腿的病人，醒来时觉得生活已无望，生命已走到尽头。

我又把她逗乐了，她说，你干嘛和自己置气呢？你被你爸关在这里，还可以出屋走动走动，我是说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她把温热的瓷碗放到我的手里，起身拉开一半窗帘，木讷地看着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她看了许久，给我讲人生哲理：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活得直挺挺、昂首挺胸的，有的时候你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喝点水，对付着能活，你试试。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都不想活了，劝我时特别的来劲。她缓过神，鬼鬼祟祟地凑过来问我，方三尺是你什么人？

我狼吞虎咽吃了四五个汤圆，模糊不清地回答她，情敌。

啊啊，这么糟糕？那你是完了。她更加忧愁，退后一步看看我，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着我是一个倒霉蛋，她的脸上透着那股苦情的味道，让我从她的呆头呆脑中体会到厌烦，是的，我讨厌她，她糊涂了一生，挤进我们家的生活中，做一个花钱如流水的保姆，平时坚持乐呵呵和傻兮兮地挨骂，失掉了所有尊严。她如果真想做一个小母亲，我的爸爸是不信的，我也是不信的，她还配不上，她确实不够格。

116.

第二天我又从噩梦中惊醒，醒来时还在这座死牢里，还是恹恹欲睡的模样。我抬头，发现坐在枕头边的身影十分熟悉。我将他的轮廓看了一遍又一遍，发现真的是他！我很快掉了几滴眼泪，不得已用宽大的睡衣袖子擦眼泪和鼻涕，我瓮声瓮气地说，我做美梦了！我梦见你了！

柳天下将我的脸轻轻抬起，悄声地说，怎么是梦？是我呀！真的是我！

这会儿屋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下意识往窗外看，看见一双精致贵气的黑色皮鞋，我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俩坐在大床上安静地流泪，我握着他的手，他也握着我的手，该说的话和该问的事情我都没有说也没有问。我们俩已经惨到这种程度了，灵魂被挖走一大块肉，活得不清不楚、不干不净的。我想，我知道他是怎么告别空荡荡的大山，收拾盘缠细软，靠着另一个男人溜到这座城里，靠着尊严换取的东西，苟且偷生，也不能这么讲，这么讲不准确，如果准确地讲，我又把他卖了一次，我又卖老婆了，我把他瘦溜溜的身体卖给有权有势的男人，而且我现在还可耻地流泪，显得比他还委屈，实际上我在委屈什么呢？

他低下头，用我的袖子擦眼泪，我看见他脖颈上樱桃大小的淡红色，痕迹不轻不重，也许他昨晚跟别人睡了一次，今早又跟别人睡了一次，这个“别人”我太熟悉了，我赶紧也低下头，我很怕无意中挑明他的龌龊事，怕戳破明摆着的事实他会活不下去，可我光替他想想，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想，他的胆子确实变大了，他的生命变得坚韧和肮脏了许多，他顺从地卖给一个有妇之夫，厚脸皮地交易情.欲，我这时又觉着他心狠，他对自己太狠了，他只要放弃我一点点，就不会这么对待自己，活脱脱把他自己卖成一个小婊.子。

我哭的更加厉害，我怎么又成了一个卖老婆的男人？他擦擦我的眼泪，凑过来看我的伤口，他说，你爸爸怎么这么狠？怕不是要下重手打死你！

我解释着，我太习惯了，被戒尺痛打一顿能叫挨打吗？皮糙肉厚、厚颜无耻就是这么打出来的。

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了，他感觉到了与陆公馆万卷古本无形而又赤裸裸存在的差距，他怎么认识了我这样的人，他想，还是怨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