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许小波和罗琦琦打牌都是一家;大家一起出去玩,琦琦只肯坐小波的破自行车;去餐馆吃饭,琦琦总会霸占小波身边的位置,无论谁来都不让;两人一块儿缩在沙发上看录像,小波带着琦琦看李连杰的《笑傲江湖》,琦琦拉着小波看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日》;两人都喜欢看书,常常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台灯前,各看各的,互不搭理,偶尔抬头时看对方一眼,有时候对方一无所觉,有时候视线相撞,相对一笑,继续各看各的书……许小波知道自己和他所有的朋友都有一点点不同,琦琦和他们也有一点点不同,那一点点不同,让他和琦琦总是分外默契,让他一直以为他们是一家。
直到那天。
他从外地回来,去校门口接琦琦,看到琦琦和一群同学打打闹闹地走出校门。
文艺会演刚结束,校门口全是人。琦琦和一个漂亮女生手牵着手,非常亲密地走着,被一群同学簇拥在最中间。他们边说边笑,走个路也不老实,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又叫又嚷,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
校门口的灯光十分明亮,把他们的朝气蓬勃、飞扬明媚照得一清二楚。
其实,这并不特别,是校园里天天都有的画面。
可那是,他一直很努力地追逐,却一直没有办法得到的一切。
那些朝气蓬勃、飞扬明媚并不属于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琦琦和他并不是一家。
他已经等了琦琦半晚上,此时,却犹豫了。他不想把她从那一群朝气蓬勃的同学中拽出来,他的世界里没有那样天经地义的朝气和明媚。
琦琦神采飞扬、又说又笑,是那种可以大大方方任由老师家长同学看到的调皮捣蛋,没有一丝阴暗,更没有一丝苦涩。
琦琦身后,是学校的大门,灯光映照下庄严肃穆,就像是一个大卫士,凝聚了父母老师和整个社会的力量来守护琦琦他们的飞扬明媚。
他凝视着学校的大门,心头泛起浓浓的苦涩,这道门对别人来说,很容易走进,可对他来说,却艰难重重。
琦琦突然侧了一下头,视线扫过来,未等他回避,她的面孔蓦然一亮,惊喜地向马路对面飞冲过来。
那一瞬,他有难言的喜悦,心头的苦涩一扫而空,就好似穿过马路飞过来的,是一点希望。
他控制着自己的喜悦,生怕太明显,被老天看到了,又会收回。从小到大,他一直知道他是个不受老天眷顾的孩子。
琦琦问他:“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为什么不叫我?”
他笑着说:“刚过来,正好看到你们出来。”
琦琦的同学跟了过来,一群人用异样的目光审视打量着他,好似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和他们不是同类。
“琦琦,快点,一起去吃麻辣烫了。”同学们叫着琦琦。
一边是他,一边是同学,琦琦站在他们中间犹豫着,不知道是该和同学一起,还是和他一起。
小波望着那群眼睛亮晶晶的少年,替琦琦做了决定,“琦琦,去和同学玩。”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昏黄的路灯下,小波独自一人,寂寂独行。
他知道琦琦正在和他反方向行走,但那端是明媚飞扬,是被所有人都祝福的欢乐。
这样很好!
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他心跳了一下,未及回头,琦琦就跳到了他身边,勾住他的胳膊,笑靥如花。
那一刻,他心里有浓浓的感动,还有喜悦。
他问:“你不去吃麻辣烫了吗?”
“我喜欢吃羊肉串。”琦琦毫不矜持地表明了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立场坚定地告诉了他她的选择。
欣喜中,他并没有去深思琦琦的选择,或者,在那时,他还抱有幻想,以为自己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他和琦琦仍然是一家。
但是,最后的幻想也碎裂了。
他必须承担起他该承担的责任,不能为了自己的梦想,把所有的责任推卸给他人,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所以,他决定把自己的梦敲碎。
他很清楚,他会慢慢变得和身边的人一模一样,他会渐渐忘记自己曾有过什么样的梦,他不再有那一点点不同,可是,琦琦身上仍有。
无数个夜晚,他抽着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回忆着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六年的时光,他几乎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他们之间有太多快乐的回忆,他也相信琦琦很快乐。可每一次,他总会想起那天晚上在学校门口看见的一幕,琦琦那时的神采飞扬、明媚快乐。
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是他在照顾陪伴这个小姑娘,如今却突然发现其实是小姑娘在照顾陪伴他。
李哥笑话他像个守财奴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琦琦,不许任何人去沾染琦琦,他也一直以为自己像个大哥哥一样保护琦琦,现在才突然明白,他守护的不仅仅是琦琦,还是他自己,他内心深处藏得最深的一点光亮。
不管什么时候抬头,都能看到身边的她,那么不管低头时看到什么,都会坚信明天会更好。
他一直以为琦琦需要他的保护,其实只是他内心深处的那点光一直在挣扎,一个不小心随时就会熄灭,是那点光需要保护。
琦琦并不需要他的保护,当他不在时,琦琦很快就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过得很快乐。
这么多年,也许只是他心底的一点私心,拖着她在他们的世界里和他做一家人,有意无意地隔绝了她结交同学的机会。
如今,他还要继续拖着她和他做一家人吗?
他很清楚琦琦的性格,只要他在这里,琦琦永远不会背弃他,可他也很清楚她的聪慧,只要她的聪慧被她用到正途,她一定会成为一颗明珠。
琦琦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即使她留在了他们的世界中,她也永不会明白她错过了什么,更不会去遗憾她所错过的。
可是,他知道!
他选择了和琦琦绝交!
他知道琦琦很难过,他比她更难过,因为他不仅仅背负自己的难过,还背负着她的难过。
他知道烈日暴晒下,琦琦整日整日地坐在河边抽烟,一抽就一包,可他更知道琦琦绝不会把颓废堕落来当作生活态度,别问他如何知道,他就是知道,就如同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对老天妥协,不管老天如何刁难他,他都一定会取胜。
琦琦走进了高中,并且收敛起了一切的叛逆肆意,开始做一个好学生。
那段时间,他特别累。
李哥之前心太急,过于求成,导致基础打得不稳,不出事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不出来有问题,一出事现金流就断了,一环套着一环,整体就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来。别的生意都抵给了别人,最后只保住了K歌厅和舞厅。
可李哥为了帮乌贼和他,又把在水一方抵押给了高利贷,借出现金来打官司疏通关系,给被他打残的人赔钱,给监狱里的老大们送钱送礼,拜托他们照顾乌贼,不要欺辱乌贼。
K歌厅虽然正常营业,但是受到案件的影响,如今竞争又远比以前激烈,生意已经大不如前,每日的收入连支付高利贷的利息都不够。而更可怕的是不要说敌人,就是所有的“好朋友”都在袖手旁观、伺机而动,似乎只等他们一个转身,就会咬住他们的软肋,把他们四分五裂地瓜分了。
有时候,他会很害怕,怕他们熬不过去,李哥会被人追杀讨债;怕失去了照应,乌贼在监狱里即使身体上没有受伤,心理上也会落下毛病;怕他们都没有了明天。
但是,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害怕,不然那些人会立即扑上来,也不能让李哥知道他害怕,李哥就是相信他所以还能笑着面对一切,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很害怕,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常常从噩梦里惊醒。
第二天早上,却要带着微笑,自信满满地面对所有人,用满不在乎的放纵掩饰着紧张恐惧。
有时候,实在撑不住时,他会去河边的绿化林,坐在小花坛深处,一边抽烟,一边休息。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让挺了一天的腰松下来,让挂了一天的笑容消失。
十点多时,琦琦会提着书包,大踏着步子经过绿化林外的小路。她有时候在深思,有时候念念有词地背诵着英文,她正在为了明天而努力奋斗。
他看到她时,会暂时忘记那些恐惧和紧张,只享受那一瞬的宁静。
有一天晚上,他去绿化林边休息时,看到了张骏。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张骏暗中跟着琦琦,刚开始他以为琦琦得罪了张骏,连着几天,他都提前去绿化林等着琦琦,后来却发现不是,张骏是在护送琦琦回家。
他和张骏都很小心,可琦琦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察觉出了异样,装模作样地很镇定地大叫:“小波,你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你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笑过之后,却有些心酸。琦琦仍没有明白,她和他已经不是一家了,而且——永远都不会再是一家!
那一瞬,有三个人在难过。
琦琦满脸难掩的伤心,一边走路,一边还在不甘心地四处看,“小波,小波,你出来!”
终于,她放弃了,好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精神,垮着背,埋着头,慢慢地走着。
张骏藏在绿化林里,背靠着大树,双手插在裤兜中,仰头盯着树梢,一动不动。
直到琦琦已经消失在路口,张骏依旧维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连小波都能感受到他心里的落寞和难过,在诧异中,小波开始有点明白他的心思,这个男孩有一双慧眼,看出了琦琦的好。
小波凝视着张骏,有微微的羡慕。
在这个圈子里,堕落很容易,重生却很难,而这个男孩子多么幸运,可以有一次机会重新来过,现在他和琦琦走在一样的路上。
张骏低着头,慢慢地走出了树林。
小波却依旧坐着,点了一支烟,吐出一个烟圈,看烟雾袅袅散去,就如看着曾经的所有梦想慢慢逝去。
琦琦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时,李哥大吃一惊,说没想到琦琦这么厉害。
一中的年级二十多名,这是很多人渴望的好成绩,可小波知道,这仅仅是琦琦的起飞,她还在摸索方向。
他不再担心她,开始真正地融入了他的新身份、新生活。
不知不觉中,他去绿化林的次数渐渐少了。
不过,每当压力很大时,或者想起乌贼时,他就会又去那里,静静地坐在黑暗中,慢慢地抽一支烟。
琦琦有了新的朋友,是个看上去很阳光的男生。
她看上去也开始真正地融入了新的生活,连比带划地和男生讲着文艺会演的事情,一个又一个同学的名字从她嘴里蹦出,被她分配得妥妥当当。而她身旁的男生,看着她时,带着欣赏。
琦琦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好学生,用功学习,关心班集体,积极参与集体活动,和同学们友好相处,有一群好朋友,也许她还会暗恋某个男生,也许还会有几个男生暗恋她。
他很开心,非常开心。
看到她积极努力的样子,他突然觉得有些自惭,他也在努力,可是不积极。
生活已经没有办法选择,面对生活的态度却永远由自己选择,难道他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了吗?
他怔怔想了一会儿,将还未抽完的烟摁熄。
越是艰难,越是要爱惜自己,这是他教给琦琦的道理,可他自己竟然忘记了。
自从乌贼出事后,小波烟抽得很凶,酒喝得很凶,还时常半夜跑出去和人赌博飙车,李哥并不劝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么多年的兄弟了,他了解小波不是那种放纵的人。
小波才19岁,和他同龄的人仍在父母庇护下享受着生活,他却要殚精竭虑、卑躬屈膝地讨生活,如果再没有点释放的渠道,他也许会被重重压力压垮。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波恢复了正常,不再酗酒,也不再出去飙车。
宋鹏挺纳闷地问:“小波,你受什么刺激了?怎么突然烟酒都不沾了?难道交了个管家婆女朋友?”
小波笑嘻嘻地说:“就是没有女朋友爱,才想对自己好一点。”
大家都哄堂大笑,没人把小波的话当真,李哥看着小波笑,这才是小波!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知道小波怎么求动了宋杰,宋杰为他做了担保,小波东拼西凑地借到钱,开了一家旱冰场,别人都想不通精明的宋杰什么时候开始做无利的事情了。李哥倒不觉得意外,宋杰不是一般人,他很会看人,知道这个时候帮许小波一把,换来的是小波感激他一辈子,他投资的对象不是生意,而是许小波这个人。李哥自己是过来人,所以很理解宋杰的做法。
小波非常珍惜宋杰给他的这次机会,非常拼命,为了装修省钱,请的是农民工。中国的农民工是最淳朴的人,可也是最奸诈的人,他们朴素的辩证心理就是,你们城里人都很狡猾,在你给我的钱下面,我尽量少干活就是我赚了,不管你是破口大骂,还是客气有礼,他们都在貌似老实憨厚的蔫搭搭下坚持着他们的信仰。
小波在工地上看了几天,就明白了一切,把铺盖搬进了工地,和农民工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每天比他们早起,干活干到最晚,什么体力活都不含糊,背玻璃时,双手被划出血口,他一声不吭,隔天就又扛着铁锹挖排水沟,一个血泡又一个血泡。他除了吩咐任务,一句废话没有,只是埋着头干活,玩了命地干活,农民工兄弟们淳朴的那一面被激发,真正铆足了力气开始干活,反而倒过来劝小波休息休息。小波声音不高不低地说句什么,他们都立即执行。
旱冰场在天气热起来前就装修好了,一开张生意就好得不行,李哥知道他们终于熬过了最坏的日子,活下来了。这不仅仅是一家旱冰场的成功,从头到尾的一切,宋杰都冷眼看在眼里,他们在群狼环伺中,终于赢得了一个有眼界、有能力、有关系的伙伴。
小波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旱冰场,每天都守在旱冰场,想出了无数种法子吸引顾客,旱冰场的盈利节节攀升。
到了暑假,学生们都放假后,旱冰场的生意越发好起来,尤其晚上,有时候都需要限制售票。
琦琦送礼物来的那天,李哥恰好在旱冰场,歌厅那边打电话过来,说有人给小波哥留了一封信。
小波正在忙,李哥就吩咐:“待会儿谁过来,把信顺便带过来就行了。”
后来他一忙,忘记了这事。
晚上的时候,两兄弟正一边在办公室吃盒饭,一边聊天,小波突然看到桌子上的信封,拿起来看着,“这什么?”
“哦,说有人给你的信。”
小波笑着说:“怎么摸着圆鼓鼓、硬邦邦的,像个手雷?”说着,撕开了信封,抖了一抖,掉出一枚松果、一块石头。
李哥看得笑起来,“这什么啊?”
小波却不笑了,眼中若有所思,又抖了抖信封,掉出一张小纸条,李哥自然没什么隐私观念,凑过去看,上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就一句话。
“北京长城下的松果,青岛崂山上的石片。”
他越发奇怪,“这什么呀?”
小波拿起松果和石片看了一眼,放回了信封里,接着开始吃饭,好似全不在意,“琦琦送的礼物。”
“你怎么知道?”
“我听宋鹏说她被选拔去参加夏令营,会去北京和青岛。”
“那她送这个是想说什么?表示她去过长城和崂山了?”
小波不说话,埋着头吃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地说:“她应该自己也留了一个松果和石片,她觉得这样就好像我们分享了一切,就像以前大家在一起看录像听歌一样。”
李哥说不出话来,默默吃了会儿饭,忽然说:“要不然你还是去考大学吧!”
小波抬头看着李哥,脸上没什么表情,很温和地对李哥说:“去你妈的!”
李哥知道他真怒了,不再多说,笑着说:“我说错话了,吃饭,吃饭!”
宋鹏比宋杰小十三岁,几乎算是两代人,和宋杰的性格也截然不同,完全看不出他们是兄弟。
宋鹏很蹿,他也很知道自己有蹿的资本,口头禅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过他在小波的温和宁静前却收敛了自己的骄横,和小波处得不错。
这几天宋鹏迷上了操控聚光灯,喜欢趴在窗户前,挑选目标,被照的人开心,宋鹏玩得更开心。
小波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和宋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宋鹏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大半晌都没有说话,专注地盯着下面,“小波,有望远镜吗?”
小波指了指抽屉。宋鹏拿起望远镜往下看,边看边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