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王妃应该是不愿你管家的。”赵燕恒仰头思索片刻,“但若是她突然发现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世子妃居然进退有据毫不怯场,大概就会想着用管家来难一难你了。”
“那——你在郡王府里可有得用的人手?”绮年坦白地说,“我的丫鬟们都不错,但毕竟是外来的,许多内情都不知晓,怕是一时半时帮不上我。”赵燕恒也微微皱起了眉:“王妃嫁进来十六年,自她入府,王爷就将管家之事交到她手上,十几年下来,虽不说泼水不入,但也盘根错节难以插手。她管家公允,便是王府的下人对她也甚是心服,内宅之事
,我怕也……”说到这里,他看向绮年的眼神不觉有几分歉疚。郡王府上下仆妇近千,若是这整个后宅当真压到绮年身上,他却是半点都帮不上忙。正想着,便见绮年反而松开了双眉,只摆了摆手:“罢了,如今我也知道
了,你在郡王府里也难,后宅的事插不进手也是理所当然,到时再说罢,活人总不能让——”突然想到后半句话有几分粗俗,硬生生咽了回去,尴尬地笑了笑,“嘿嘿——”
赵燕恒再也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听得站在门外的清明不由得微微一惊,几乎就想进房去看看——少爷有多久没有这般纵声而笑了呢?“笑什么!”绮年恼羞成怒。不能再说了,刚才就是气氛太随便,一时差点说漏嘴,把尿什么的都说出来了,实在是太有损形象。据说这种话,都是市井中的女子才会说的,高门大户的贵女可是宁可憋死都
万万不可宣之于口的。赵燕恒好容易止住了笑,看着绮年微红的面颊,少女的青春神采全在眉间,宜喜宜嗔的模样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半途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顺手一转,替绮年扶了扶头上的钗子:“有些歪了。日后若
有什么事,我总尽力替你挡着便是。”
这个,这个话说得平铺直叙的,半点儿情调都没有,但是绮年却觉得抑制不住的脸上发烧,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我要回去了,今日出来太久了,舅母要担心的。”
赵燕恒随着起身:“也好,日后若要见我,还是来这里,我若在京内,必然过来的。”
“谁,谁要见你!”绮年嘟囔了一句,夺门而出,跟小杨草草打了个招呼,一溜烟上了马车。如燕在门外并未听见里头说什么,只是听见赵燕恒的笑声,此时见绮年双颊透红,不由得抿着嘴笑。
绮年一眼看见,抬手轻轻打她一下:“笑什么!今儿的事都不许说出去!”
如燕笑道:“又不是头一回了,奴婢哪里会不知道呢,姑娘何故今儿要特别叮嘱?”
绮年好笑又好气:“你这丫头——”摸了摸自己发热的脸,暗暗诧异,这两辈子加起来活了有四十多年了,就拿上辈子的年龄来算也是二十多岁,那时候都不知道脸红为何物了,怎么到了这里反而这样……
赵燕恒上了马车的时候也是面含笑意。清明在旁边一眼眼看着,终于忍不住柔声道:“少爷与周姑娘——相谈甚欢?”
赵燕恒倚在垫子上,想着绮年说的话,眉眼间不由得又添了几分笑意,随口道:“是。她当真是个妙人。”
清明咬着唇,强笑了一下:“奴婢也听少爷在里头笑得十分欢畅,倒似是从前与金姑娘谈话时的情景……”
赵燕恒微微皱了皱眉,敛起了笑容:“如今金姑娘已是皇子妃,有些事万不可再提了。”
清明低头道:“是。奴婢也只是与少爷说一说,万不会对外人提的。”
“我知道你有分寸,只是有时隔墙有耳。”赵燕恒微微阖上眼睛,“话说得再谨慎,亦不如不说更稳妥些。”
清明低头应了,看他似乎有些累,便自马车暗格里抽出一条薄毯,轻轻搭到他身上。忽听赵燕恒道:“府里各处管事的,有多少是王妃的人,有多少还是府里的人?”
清明微微一怔:“少爷这是要——”这些都是赵燕恒身边另一个丫鬟白露在管,赵燕恒倒是极少过问的。
“哦,这是白露的差事。”赵燕恒也想了起来,“回去告诉白露,仔细列个名单出来,等世子妃进了府,暗中教她都认得,不管王妃想怎样,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清明迟疑片刻道:“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几时也学了这一套了?”赵燕恒半闭着眼睛带笑轻斥了一句,“有什么话说就是,还要藏着掖着么?”
“奴婢是觉得,少爷这次——似乎太急了些。毕竟如今并无实证能教王爷知道此事是王妃蓄意所为。如今只拿下一个追风,怕王妃又会说是误听人言了。”
赵燕恒叹了口气:“我本也没想这般就能拿住了她。”
“那——少爷其实不该让肖侧妃去说周姑娘的好话。越是周姑娘不好,王爷才越会对王妃生怨生疑,若是好了,怕王爷又会觉得王妃毕竟还是替少爷着想,挑了个能干的。”赵燕恒微微摇头:“王妃自然是不喜欢她的,燕妤更不必说。若父亲也不喜欢她,她在这王府里便是举步维艰。我娶了她来,难道是为着让她来受苦的?这些不必说了,待她嫁了进来,你们也要悉心伺候辅
佐才是。”清明低头答应,心里却不由得叹气——别人成亲都是是欢天喜地,自家少爷成亲却要费这般的精神,那未来的世子妃曾在上元节为自家少爷传递消息,想来胆子是大的,但管家理事却不是胆大就行,只求
老天保佑千万莫要是个烂泥扶不上壁的才好。
马车走了几条街,忽然慢了下来,立秋稍稍打起车帘探头进来:“少爷,前头是茂源金铺,小的看见胭脂姑娘的丫鬟飞红站在门外头呢。”
清明立时皱起了眉嗔道:“少爷方歇下,你好不晓事!”一个青楼里的倌人罢了,也值得巴巴的拿进来说。立秋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回话。他是跟着赵燕恒出入过这种地方的,知道那凌波楼的胭脂姑娘对自家世子颇多倾慕,且接客时听到什么言语,也会给世子递个消息,这茂源金铺便是传递消息的地方,
别看金铺小,背后却是有靠山的。是以他远远看见那飞红,不敢不向世子禀报。
“我也进去看看。”赵燕恒掀了薄毯坐起来,“清明留在车上。”清明最看不上胭脂这种烟花女子,还是不见面的好。茂源金铺虽小,匠人的手艺却好,只是打首饰耗的时间长些,若是不急等着用的,倒是这里好。赵燕恒进去时里头也没几个人,掌柜的见了他顿时眉开眼笑,颠颠的过来奉承:“世子爷您来了,请里边雅间
坐,上回子您让打的两对镂金镯都已好了,正想着给您送过去呢。”一边说,一边向里头使了个眼色。
赵燕恒会意地微微点头,进了后头的雅间。里面哪有什么镂金镯,却是身着淡粉衣裙的胭脂听见声音,已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见他进来顿时眼圈微红:“少爷——”
“低声。”赵燕恒看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真不知是什么心情,“今日怎么过来了?”
胭脂向前走了半步,一双如同水洗过的眸子定定注视着他,低声道:“奴是过来看看,想不到少爷接着就来了……”樱桃般的唇边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赵燕恒轻咳了一声:“方才经过,看见你的丫鬟站在外头,怕是你有什么事所以进来瞧瞧,若是无事——”
胭脂连忙道:“奴自是有事才来的——昨儿,昨儿恒山伯府的郑大少爷领了一位贵人来楼里,听郑大少爷称他是永顺伯。”
“哦——”赵燕恒目光微微一闪,淡淡一笑,“郑琨是太后的堂侄孙,永顺伯是太后的亲孙子,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胭脂见他似乎并不重视这个消息,不由得心下微微有些着急:“可是奴听见他们在谈论未来的世子妃,说,说世子妃与少爷的兄弟有些,有些——”
“兄弟?爷的哪个兄弟?”赵燕恒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世子妃也轮得到他们来嚼说!”胭脂见他动怒,不敢再吞吞吐吐吊他胃口,忙道:“听郑大少爷说,当日在大明寺里,有两个盗匪欲劫周姑娘,是张家的少将军出手相救。当时二少爷奉着两位侧妃去寺中烧香,有人亲眼看见,周姑娘拉着
二少爷去一边儿说话,两人,两人耳鬓厮磨,十分亲近……”
“耳鬓厮磨,十分亲近?”赵燕恒嘴角泛起一丝不似笑的笑意,“大庭广众之下,未出闺阁的姑娘会如此行事?岂不是要传得满天飞了?”
胭脂原是略微夸张了几分,这时见赵燕恒一句话就点破了,心里忐忑,低声道:“郑大少爷是这般说的。不过奴想,他素与少爷不睦,言语之中必然也有夸大,只是周姑娘与二少爷私语怕是——”
赵燕恒淡淡看了她一眼,扯过一张椅子坐了,示意胭脂也坐下:“胭脂,你今年年纪几何了?”“回少爷,二十岁整了……”胭脂心里也有几分凄然。做倌人的,十四五岁梳弄,十六七岁是好时候,到十八九岁就老了。她纵然再是天生丽质,如今二十岁整,也是青春不再。如今不过是依仗着从前的名气
,再过一两年,怕是就要门前冷落车马稀了。“那你还不愿让我替你赎身,回家乡去过活吗?”赵燕恒看着她那张仍旧美丽,但眼神却已经深沉复杂,不复少女纯真的脸,有几分想叹息,“这样的日子,你还打算过多久?若是要衣食无忧,我亦可以给你
。”胭脂痴迷地盯着他俊秀的脸,心里却随着他的话一点点的凉下来。她等了这些年,也有不少要给她赎身的人,她却一一拒了,时刻留心着那些客人的言语,一点一滴地收集起来传给赵燕恒,不就是盼着有
朝一日这个人能替她赎身,带她进王府吗?即使不是王府,做外室她也欢喜。
“少爷是觉得奴无用了?可是昨日奴还听到永顺伯说什么绣娘的事,还说果真消息灵通的话,也不知——”
赵燕恒摇摇头打断了她:“我早说过,并不愿你再过这样的日子。”
“可是奴总能替少爷打听些消息……”
赵燕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胭脂的消息不能说是无用的,有时酒后的只字片语亦是信息,但他实不愿一个女子这般的牺牲色相替他收集消息,然而数次含蓄地提过,胭脂只是不接话。
“你回去吧,好好想想。若是愿意离了凌波楼,我大婚之前还可替你赎身。”
胭脂怔怔看着他:“少爷的意思——难道大婚之后便不能替奴赎身了?”“若是大婚,我自然不能再往那些地方走动。”赵燕恒起身欲走,却见掌柜的捧了两副镯子进来,随口便道,“这两副镯子你拿着吧,想好了就来金铺里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