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条他们重遇时走过的鹅卵石小道。
并非是什么繁华的地方,在这宫里,此处大概是不会有很多人来的,只有她喜欢在这样的路上倒退着走。
她说,对身体好。从前在府里头一回听见的时候,他还觉得好笑,只是那个时候并没有多说什么。从她幼时开始他们便已相识,相处多年,他知道她的脑子里多的是古灵精怪的东西,早已经习惯。
所以五年前那一日,即便是一个背影,还是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帘,扣动了他的心弦。他知道那一定是她。
之所以当时站在原地没有动——其实作为一个习武之人,就算背对着她,又怎会听不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何况她根本没有刻意掩饰过,但凡是个正常人都能听到都能避开的才是,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联系断了太久,把她送入皇宫之后他几乎没有再那样近距离的接触过她,所以他放任自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哪怕是冒着被人怀疑的危险,他也想靠近她好好地看看她。
他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从战场归来,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她,所以迫不及待地游走在这御花园里。
或许那个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也后悔了什么,只是有些事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想。
终究,错失了。
现在想来,其实那个时候如果立刻给她解药、立刻让她恢复记忆想起他来,或许一切还都来得及吧?
即便,那个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
脚踏在那磕磕绊绊的石头上面,隔着厚厚的鞋底,棱角的触感还是清晰地传到了身体感官上面。
不知是碰着了哪个穴位,让他心底骤然一痛,轩昂凌厉的眉峰不自觉地拧了一下。
云洛顿住了脚步,就连呼吸也是微微一敛,站在原地没有再继续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回神的时候,眼前竟有他脑海深处的那道倩影映入眼帘,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盯着她看了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云洛才回过神来,真真正正地确定,那就是她。薄唇微微一掀,想唤她,却一时不知用什么样的称呼才合适。
小七、梦言、还是皇后?
梦言站在他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可是从她闪躲的眸中却不难看出她此时的局促。
“云将军,好巧。”
好巧。
时隔五年,他们再见,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男人唇畔隐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是凉薄也并非冷冽,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道:“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现在又不是六年前那一次,那个时候她没有记忆出现在这里也就算了,可是如今,若非她愿意,想要躲着他真是太容易,又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以这样单独相处的方式,只有他们两个人,明显就是想说点什么的架势。
梦言撩了撩耳边的长发,牵强地笑:“既然云将军都把话说穿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
他倒是希望她拐弯抹角的。
这一刻,云洛有些没来由的烦躁与心慌,既然她想装作偶遇,那就让她装,起码那样,他们还有可以寒暄几句的机会。而此刻,一旦挑破,她要说的话肯定也不会是他想听的……
“皇上在正和殿设宴,末将若是再不过去,就该迟了。”他顿了一下,又眸色深深地瞟了她一眼,“差点忘了恭喜娘娘,六宫无妃。”
他换了自称、对她也用了敬称,梦言一下子噎了噎,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知道自己躲不过,所以即便在今日刚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还是想躲,可没过多久还是改变了主意。
哪怕他不同意,她也要直面这件事。一直拖着,对谁都不好,尤其是对那个毫无理由、毫无根据相信了她这么多年的男人。
正怔忪间,白色的身影已经从她面前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像是刻意要逃避什么一样。
“不会耽误你很久的。”梦言立即转身,在背后叫住了他。
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单独见他,若是不说清楚,想要再等下次,那就真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我只说几句话而已,云哥哥。”
男人身形狠狠一震。
云哥哥。
有多久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自从她离开以后,就连这一声“云哥哥”都成了奢侈。十几年的时间,只有她这么叫他、只有她被允许、也只有她敢。
他自认脾气并不好,府里上下没有人是不怕他的,可即便面对的是他的冷脸,她依旧可以笑得灿若朝阳。
没错,就是一抹阳光,照进了他注定冰冷阴暗的人生里,所以对她,始终下不了狠心,任她为所欲为。
面前的背影缓缓转过来,轻垂的眼帘抬起,“说吧。”
躲不过的,他不愿继续逃避懦弱。
梦言鼻头有些酸涩,“其实我想说的话很简单,已经跟云千素说过很多次了。当初云哥哥送我进宫的目的,只怕我今日是做不到了。若是云哥哥觉得我忘恩负义,后悔当年在京城街头救下了我,那……”
“你明知道我不会,所以才敢肆无忌惮跟我说这种话?”云洛冷声打断,方才还淡然的面上像是骤然覆了一层寒冰。
梦言微微一愣。
难道他以为,她是想说,把她的命拿回去?
不,不会的。如今她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她有丈夫孩子,怎会轻言生死?
“不。”她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若是云哥哥后悔,那我也只能说声抱歉。该有的惩罚,我愿意领。只是当初答应的那些事,我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了。只求云哥哥网开一面,放我一条生路。”
她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不闪不避,哪怕其中掺杂着其他什么情绪,终究还是掩了下去。
“惩罚?”男人冷笑,“你知道背叛的惩罚是什么?”
梦言闭了闭眼,“处死。”
所以她才会求他放她一条生路。
“所以你是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死,才敢轻言惩罚吗?”
男人冷笑的语气已接近咬牙切齿。
梦言微微错开了方才直视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抱着这种想法,只是听到他这么问,她竟有些心虚。
不想死,却又让他惩罚,是不是就吃定了他不会让她死?
她知道自己有些自私了,可是眼下,但凡她还能找得出第二种解决办法,就不会这么做。
“对不起,云哥哥。”梦言抿着唇,罗裙随着清风漾出丝丝涟漪,她垂着眼帘,缓缓跪下,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到男人脸上。
云洛的瞳孔几乎是骤然一缩,下意识地就要上前搀扶她。
可是脚步刚刚一挪动,就被她浅淡微凉的声音制止了,“我知道,在我当初答应入宫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反悔的余地。最初的救命之恩,还有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情,即便用命来换也不为过,如今这个选择,是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所以我才会求云哥哥,看在这么多年相识一场的情分上,放我一马……行不行?”
男人的呼吸蓦地一下变得粗重,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居高临下的睥睨,眉梢眼角尽是绵长的嘲讽。大约僵持了一个世纪这么长的时间以后,他慢慢地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嗤然反问:“若是我说不行呢?”
若是他说不行,她又打算如何?
是举手投降、甘愿把命交出,还是誓死抵抗、将他的秘密全部曝光?
“若是不行……”梦言攥了攥手心,“那就任凭云哥哥发落。”
停顿了片刻,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除了让我背叛他。”
“呵……”一声抑制不住的嘲讽笑意从男人的喉骨中发出。
任凭发落,却就是不能背叛那个男人。她是有多爱?
也像当初追着他的时候那般吗?抑或比对他十多年的感情还要深,所以才会毅然决然地背弃他?
“好,既然是任凭我发落……”他眼眸几度流转,意味不明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看得她直发憷,不知过了多久,薄唇逸出低低的笑,“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背叛他,只要你跟我出宫,就当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就当这七年的时间是一场梦,如何?”